于無聲處聽驚雷
吳昌碩的一九一三
四季輪回,癸丑孟春。近年常為重聽所苦。聾聵發勤想,茫茫將焉如。自滬上寓所望去,是日落下的遠方。華洋并處,沉默一時籠罩,五方異聲消隱,巨浪迫擊岬角。
流星巨炮,旗語驚亂,硝煙蔽海,火光沖天,鐵甲熔潰,降幡一片。昔年怒吼,甲午黃海之戰已去廿年,是否,世界之面貌仍在改變,是否,不再需要偉大行動?民國,這個新的政權要做什么呢?日月下藏,耳畔盤迴:
精衛,精衛,烈星隱晦。精衛,精衛,浪吼奔雷。
【 甲 午 】
肥甘投畀虎狼前,遼海兵戈記昔年
“滄海難填,此胡為者。膚寸出云,可雨天下。石友屬昌碩銘癸丑孟春”。沈石友來請硯銘,隨型端石為材,硯首處橫切一刀,不經打磨便以篆隸銘刻——“精衛銜殘”,大有斷腕之感。沈硯、吳銘,珠聯璧合。
《沈氏硯林》藏硯之所以能成為文人硯的一座高峰,與吳沈兩人愛詩銘詩有莫大的關聯。
吳昌碩銘硯、沈石友藏硯,合力著成的硯譜,見證了吳沈三十多年的友誼。
精衛,來自《山海經》傳說的志鳥,在缶廬詩中是一個專屬的意象,直指那場戰爭——甲午海戰。
光緒二十年(1894)日本聯合艦隊在鴨綠江口大東溝附近的黃海海面挑起海戰,清政府內憂外患,無將可用。此時已花甲之年的吳大澂主動上書朝廷,請纓出戰,帶領湘軍前往遼東御敵,成為攻打海城的最高統帥。
文臣難得,慷慨從戎。年過半百的吳昌碩應金石至交吳大澂之邀,隨軍參戰。而甲午一役,兵歿威海,檣櫓灰飛煙滅,北洋水師全軍覆沒。鄧世昌與敵同歸于盡,悲愴千古,丁汝昌彈盡糧絕,令人喟嘆。吳大澂在海域兵敗之際不肯退去,并欲拔劍自刎以激將士的情景,亦給親歷戰事的吳昌碩極大震撼,滿腔詩情在胸中淤積、迸發,缶廬詩有:
海軍末復誰雪恥?質失海權滔海死。嗚呼我國多烈士,精衛銜石填滄海!
吳昌碩對甲午之痛耿耿于懷,后有《感事》詩:肥甘投畀虎狼前,遼海兵戈記昔年,自注“謂甲午之役”。《畫博古》詩:從軍赴榆關,未獲書露布。直至生命終年,仍有題畫詩句,昨夜夢中馳鐵馬,竟憑畫手奪天山!
【 大 聾 】
值此身世聾亦佳,未聞海裂山摧朽
金歐殘缺,報國無門,于是悲歌。這次投筆從戎的壯舉,使得吳昌碩的耳被炮聲震傷,至古稀之年,多用“大聾”別號。
癸丑前一年,缶翁即有《自壽詩》;“流光忽忽六十九,仙人靳錫治聾酒。值此身世聾亦佳,未聞海裂山摧朽”。歷史并不隨沉艦銷聲匿跡,天下幽賢,恐失世英,唯以聾為聰,明言曉告,為破斯世之迷途,為振斯世之聾聵。
光緒二十五年(1900),五十六歲的吳昌碩得同里丁葆元保舉,十一月受任江蘇安東(今漣水)縣令,僅當了一個月便請辭。辭官后,吳昌碩在致沈石友的信中提到,“淮安府委清理清河縣積案,弟因日來重聽加劇,此差辭去不當…”。
耳聾重聽,成為吳昌碩辭職告別同僚的理由。或許他忽然發現,多年來入仕做官的人設,原來并不適合自己。荒城醒夢早,天籟得詩同。可惜梅花發,寒香別意中。冬去春來,全身心從事藝術,成為“自我作古空群雄”的藝術家,這才是適合自己的人生理想。
甲午戰爭之痛,固然是吳昌碩的心頭最為悲涼的記憶。胸懷大志的詩人并沒有一味糾結自己生不逢時及事業未竟,而是在非官方欽定的奇書《山海經》中,重新發現精衛,像勇敢的精衛一樣埋頭苦干,在藝術的世界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
精神的內在變革,最易在藝術這類敏感的領域被感知。詩人生于亂世,對力量和氣魄的追求成為一種時代心理。琢硯中的“斷”與“殘”,斷的是仕途功名,殘存的是填海的不滅雄心。至癸丑年吳昌碩徹底擺脫了通過仕途立下功勛取得功名的困境,進入藝術創作期,也基本確立在文藝界的聲望。
如果說“嗚呼我國多烈士,精衛銜石填滄海”中之精衛,展示了忠國豪情下的復仇之姿,那么“滄海難填,此胡為者。膚寸出云,可雨天下”之銜殘精衛,則本著儒家入世濟世的愿望,更顯包容之心,更重要的是那種讀百漢碑、抱十石鼓,將硯池磨穿的勤勉之鑒。于是乎,一切豁然開朗。
從1894年吳昌碩贊畫軍事,參與并見證甲午戰爭的失利,到1899年“一月安東令”,“棄官先彭澤令五十日”而告別仕途,如陶淵明般拒塵世紛華于衡門之外,投筆從戎,棄官唯藝,對其終極思想與藝術的形成起著尤為重要的作用(陶淵明辭去八十三天的彭澤縣令后回歸田園,吳昌碩只做了一月安東令,自言先其五十日,并以此作印)。
癸丑,便是其中重要的時間點。一個更重要的歷史身份正等待著他蒞臨。
【 社 長 】
癸丑,社既成,社長則交推昌老
張景星撰《西泠印社同人錄序》:“今年春,復就本社舊址,開蘭亭紀念盛會,兼陳列書畫精品,□揚風雅,中外聯歡,會者凡數百人,何其盛歟?蓋追溯本社成立之始,已十年于茲矣。”
一個文化社團,在初創十年之后才迎來自己的社長,前所未有。癸丑孟春,西泠印社孤山社址進一步修建已接近尾聲,石交亭、斯文、山川雨露圖書室、寶印山房均已落成,另一方面《西泠印社成立啟》、《社約》也擬稿待定,一切都為十周年的紀念作好準備。
據《西泠印社成立啟》“爰集石交,創茲印社。既俶落于甲辰中夏,復勼庀(jiū pǐ)于癸丑暮春”。“共和紀元之二年癸丑,同人以歷年經營布置,高可憑臨,幽有幾席,立社之議,贊揚者眾。遂定名西泠印社,修啟立約,征集同志。”1913癸丑年春正在籌備的蘭亭紀念盛會,實際上是西泠印社真正的成立大會,值此通過社約,確定社名,宣布宗旨“保存金石、研究印學”。印社組織至此方臻嚴密。
當時所立《社約》中一條,“本社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學。上自鼎彝碑碣,下至印璽泉刀,無不博采旁搜,惜資考古”。博采旁搜,惜資考古,不正如精衛銜殘,西泠印社初創時的宗旨標明了研學的志向。
從歷代金屬制品的鐘鼎彝器、泉布燈鏡、璽、印,以及鐫刻在石上的碑、碣,或磚、瓦、陶等器物上的文字或圖形,研究鐫刻技巧和審美,研究其衍變的歷史、制度、文學。詩文金石考同異,聲音孳乳辯訓詁,為的是通過“口銜殘石”,起到資治通鑒的作用。這也是何以能將“沈硯吳銘”讀作直叩靈魂的人文格言之緣由。
吳昌碩,正是在癸丑古稀之年,以近代中國藝壇承前啟后的一代巨匠的身份,被推舉為社長。《西泠印社記》中記載了吳昌碩的任職宣言:同人謬重予社既成,推予為之長,預備員曷敢長諸君子,惟與諸君子商略山水間,得以進德修業,不僅以印人終焉,是則予之私幸耳。
西泠印社三大創始人與首任社長吳昌碩1912年合照可見七十缶翁神明彊固,
顏色如四十許,人無觀河之面(劉承干《缶廬集序》語)
不僅以印人終之姿,在于“膚寸出云,可雨天下”。缶翁自國變以來僑居海上,騷人詞客翕然奉為祭酒。劉承干《缶廬集序》描述:“七十缶翁神明彊固,顏色如四十許,人無觀河之面”。身丁國變年,聽海之魂者,是絕不會夜觀恒河,自傷發白面皺的。甲午戰爭后,也是吳昌碩書法的成熟時期,他取法強悍,筆勢奔馳,氣勢雄渾,這種雄強奇崛的風格也使晚清藝壇為之一振。
吳昌碩晚年雖然常自慚:鏡中見我蹣跚丑,扶持孏覓纖纖手,實際上是以更開放的心態,和對傳統文化的守望,影響社會文化各界;以“彊其骨”的觀念,讓人心神俱為之一振,進而創造出迥異于前人的藝術。自缶廬出任西泠印社首任社長,貫徹印社宗旨,使印社名望日增,與社員們一起發揚西泠印社精神,使印社走上了復興民族藝術并穩健發展之路,成為了享譽中外的百年名社。
精 衛 猛 志
西 泠 固 彊
▲2020西泠秋拍《沈氏硯林》著錄,吳昌碩銘、沈石友藏 精衛銜殘隨形端硯
銘文:1.精衛銜殘。缶。2.滄海難填,此胡為者,膚寸出云,可雨天下。石友屬昌碩銘。癸丑孟春。
印文:缶 鑒藏印:白沙邨莊
出版:《沈氏硯林》P108,P109,民國時期出版。
說明:配紅木硯盒。沈石友、橋本關雪舊藏。
12.7×12×2.9cm
銘者簡介:吳昌碩(1844~1927),原名俊,后改俊卿,字昌碩,又字倉石,號缶廬、缶道人、苦鐵,又署破荷、大聾等,浙江安吉人。詩、書、畫、印皆精,為一代藝術大師,近代六十名家之一。西泠印社首任社長。
藏家簡介:1.沈石友(1848~1923),名汝瑾,字公周,號石友,別暑鈍居士,室名明月樓,月玲瓏館、師米齋、鳴堅白齋。江蘇常州人,諸生,工詩詞,藏硯頗多,亦精刻硯,有《沈氏硯林》傳世,與吳昌碩、蒲華過往甚密。
2.橋本關雪(1883~1945),本名關一,后改名貫一,又名房弘,字士道。號澗雪散人、四明狂客等。齋號懶云洞。日本著名畫家,大正、昭和年間關西畫壇的泰斗,日本關東畫派領袖。自1914年起,曾30多次來到中國,并精通中國古文化。與吳昌碩,王一亭等結為至交。沈石友所藏硯臺多歸其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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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石友硯”、“齊白石硯”、“紀曉嵐硯”同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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