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書畫藝術,有兩個看似矛盾的地方:一是技法訓練上講究師承有自,最好筆筆有來歷:一是具體創作時又講究即興發揮,最好是靈感乍現即振筆直追。這或許在西方藝術家那里是難以想象的,但是在中國古代藝術大師那里,名作往往即是這樣產生。沈周曾這樣屢次描述他的創作經驗曰:“余性好寫山水……以興至則信手揮染,用消閑居飽飯而已,亦無意于窺媚于人……或歲成一紙、或月連數紙……”、“山水之勝,得之目、寓諸心,而形于筆墨之間者,無非興而已矣。是卷于燈窗下為之,蓋亦乘興也,故不暇求其精焉。”“余之繪事,無定期也。或在詩興中,遇意而成也;或酒豪興起成也……近構靜閣三楹竹莊西畔,屏跡杜門,散發自娛。其間境日,黃鳥為儔、白云侶賓。在詩酒之余,便作山石縈帶,林木蔽虛,雜踏人家,下上行旅往來,各仿一家。或三五日聚一景;或幾旬而致高閣;或幾月復加數筆,山石竹枝古木花卉……在興之至不至也”。古代文人畫家這種看似閑適的創作狀態,卻為我們欣賞和鑒賞他的畫作提供了一種有機情境,質言之,即古代繪畫的創作,是一個具體而多變的過程;流傳的古代繪畫,未必一定是畫家最后的定稿。此沈周《溪山深秀圖》可以說,正好可以證明這一點。
沈 周 溪山深秀圖
水墨紙本 手卷
1506 年作 畫心:237×20.5cm 題跋:20×21cm
說明:吳湖帆題跋并題簽,吳湖帆、戴植、俞子才等鑒藏。由俞子才家屬友情提供。
沈周(1427-1509),字啟南,號石田,58歲以后改號白石翁,長洲相城人。曾祖沈良琛由長洲入贅相城徐氏,奠定基業,祖父沈澄、伯父沈貞、父沈恒皆高隱不仕,一門儒雅風流,乃至童仆皆能吟詩作畫。沈周早年師從陸德蘊、陳寬讀書,二十七歲左右蘇州知府汪滸薦為賢良,因占得《周易》遯卦之九五,曰“嘉遯貞吉”,遂推辭不應,并終其一身守志不仕,而寄意于詩畫。在詩文上,沈周初模仿唐人,晚而出入于少陵、香山、眉山、劍南之間,縱橫恣肆,頹然天放。他所首倡的《江南春》(和倪瓚)與《落花詩》唱和,為有明一代文壇之佳事。著作有《石田詩文集》、《客座新聞》、《續千金方》等傳世。在繪畫上,沈周根底家學,受到伯父沈貞、父沈恒的影響,又以杜瓊、謝晉、劉玨為師,直接元代文人畫之遺緒。更上師古人,早年以王蒙為主,中年以后由元四家上溯董、巨及宋代諸家,晚年尤醉心于吳鎮。山水畫早期多為盈尺小景,四十歲以后始拓為大幅,逐漸形成了自己成熟的“粗沈”風格。花鳥畫多以水墨淺色,以意寫出,奠定了文人寫意的傳統。沈周在詩文、山水和花鳥畫上所取得了重要的成就,使得他成為當之無愧的“吳門畫派”宗師。
《溪山深秀圖》卷為典型的沈周粗筆風格,布景起承轉合,頗有巧思,大略分為三段,起首第一段溪山相對若闕,一潭中分,陂陀起伏處雜樹映帶,二高士正向溪橋漫步而去;中段則青嶂插天,松林落落,曲徑蜿蜒隱現,回抱處有屋宇數間,一人把卷而讀,一人擔囊遠眺;末段則平湖遠山,平臺古松掩映之下,一閣可供閑坐。畫法上山石輪廓以粗筆中鋒寫就,灑落中有含蓄;體面則以淡墨略略烘染,一以清潤微妙為宗;水面則作留白處理,與天空一起形成了虛實相生的空間;陂陀皴筆圓渾與石壁之斬釘截鐵,形成視覺上的巧妙對比,方圓兼備、剛柔相濟,從而使畫面形成了一種耐人尋味的張力。松林落筆古質、點苔黝黑深重,提醒畫面,精神為之一振。
卷后作者有仿黃庭堅自題:“紛紛落葉不堪數,兀兀斜陽尚可留。莫怪溪翁懶回首,青山正在水西頭。正德丙寅七夕,揮汗作此。目眵手澀,殊乏清潤,但存老拙在跡耳,觀者毋哂。”正德丙寅(1506),沈周乃年屆八十高齡,是他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年紀。據詩后的跋語,雖屬于慣例性的謙虛,顯然這是他晚年即興之作,即是一幅具有未完稿性質的山水佳作。這種簡筆而具有畫稿性質的即興之作,反映了沈周作畫的一個習慣,也為我們鑒賞他的一些作品提供了頗為有趣的維度,例如上海博物館藏沈周送別老友吳寬上任的《京口送別圖》或許也是類似的急就之作。
此《溪山深秀圖》卷另外一個特色在于其為短卷袖珍之作。傳世沈周的作品皆多大幅長卷,此能于方寸之中,顯出縱橫捭闔的本領,實在讓人贊嘆。當然,這一點已經為這一卷曾經的收藏者與吳門鑒賞的具眼吳湖帆在卷后跋尾中道出:“世傳石田翁畫卷,所見不止數十本,但皆高頭大卷,若此袖珍小卷則絕無僅見,用筆亦斬釘截鐵中特具豐神。是乃石田翁獨特之秘,非他人能到。”,顯然,湖帆先生堪稱石田的隔代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