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中國畫壇,張大千傳奇最多。其中,關于他精造園、愛美食、嗜茗茶等生活方面的故事數不勝數。據其秘書回憶,張大千每天的生活基調便是 :“擺龍門陣”、品茗、逛花園、作畫,年復一年,雷打不動。他曾寫下陸游“客去茶香留舌本,睡余書味在胸中”的詩句作為對聯,足見對茶事之熱愛。
張大千對于茶葉品種的選擇隨心所欲。在大陸,他喝西湖龍井茶、廬山云霧茶,在日本喝玉露茶,在臺灣喝鐵觀音。但在茶藝方面卻頗多講究。首先,注重用水,用過濾后的山泉或溪水沏茶,以彰顯茶葉天然之味。其次,沖茶的方式獨具異趣。第一道茶水一般倒掉不喝,以除茶上灰塵。沖第二道時,依次將茶湯倒入杯中,第一杯較少、第二杯稍多,以此類推,再從最后一杯由少到多地倒回來,使每杯茶的濃淡保持均等,口味一致。其三,極端講究茶具。他平日用紫砂壺泡茶,得茶之真香真味。用陶土燒制的棕色托盤,配竹綠色的茶碗喝茶,兩色相生,如雨后新筍。偶爾也用純白的杯子,借以呈現茶色的韻律。大千飲茶,可謂茶香、茶色、茶味、茶具俱有古人韻味,可以入畫。而他也十分喜愛把生活中的情趣借畫抒發。創作于 1945年的《春日品茗圖》就是一幅再現古人品茗風致的作品。
張大千(1899~ 1983) 春日品茗圖
設色紙本 鏡片 1945年作 41×101.5cm
畫中繪一高士手持拂塵閑坐松下,神色澹泊,悠然倚幾,書卷在側,卻無心卒讀,將目光投向蹲踞在炭爐前搖扇煮水的小童,若有所思。小幾上還擺放著用白蒲編卷而成的“畚”,用以儲碗,它是《茶經》作者陸羽精心設計的品茶二十四器之一 ;碗已取出三只,量茶用的“則”放置其上,想來壺中煮著的泉水還未沸騰,儒者所約之客還未到來,香茶尚在罐中,雅集只差高人。明人陳繼儒在《巖棲幽事》中說,飲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畫中主人備碗三只,大概有客二人,如果陸續而至,可謂“得神、得趣、得味”三全了。張大千崇古、師古已備古人精神,他把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通透領悟融入生活、訴諸筆端,重現了盛唐以來中華茶道的勝境與風致。
在畫法上,人物面部施以淡赭,眉目疏朗。交替運用遒勁有力的鐵線描和細勁圓潤的行云流水描表現衣褶,鋒正勢圓,有“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的飄逸流利之感,甚得隋唐壁畫繪衣冠的精髓。古松以細筆寫,樹干虬鱗密布,樹冠直聳云霄,簡潔而無旁逸的布局巧妙地烘染了高士超逸高蹈的氣節。畫中雜樹則兼以寫意,多干筆皴擦,焦墨點苔,一看便知是老葉尚未褪盡、新枝還未長成的早春時節。坡石采用斧劈皴,以簡勁方折之筆勾勒輪廓。草叢在青綠底子上用淡墨畫出,層次分明。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大師癡迷于青綠山水,他批閱古今,上下求索,廣學博取于文征明、仇英等人,深入研習其筆法氣韻,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大膽突破,恢復了青綠藝術的創新功能。還有哪種畫法比青綠更能描繪春山的嫵媚呢?在《春日品茗圖》中,畫家用石青、石綠寫蒼翠嶙峋的山坡磊石、翠色欲滴的離離春草,使觀畫者如踏青茵,如沐春風,春茗青澀的香味仿佛撲面而來。而高士身下之席與童子上襦均為紅色,與青蔥相對,濃麗鮮雅,艷而不俗。
對于畫面背景的處理,張大千以完全留白來營造深邃飄渺、高潔無瑕的空間感,仿佛敦煌壁畫之凌空飛天。“畫中之白,即畫中之畫,亦即畫外之畫。”。《春日品茗圖》的“畫外之畫”還有以“大千體”題的七言絕句 :“腥甌膩鼎原非器,曲幾蒲團迥不塵。排周蜂衙窗日午,洗心閑試酪奴春。”格律嚴謹,煉字入微,句句用典,化古為今。“腥甌膩鼎”都是受到污染的茶具,自陸羽《茶經》問世以來,文人雅士飲茶是斷然不用的,自然“非器”;“曲幾蒲團”語出辛棄疾《滿江紅》,是詞人日常起居所用,有高妙辭章浸染,遠離世俗塵埃 ;“蜂衙”化用元代錢霖《清江引》:“高歌一壺新釀酒,睡足蜂衙后”,用在此處倍顯大千遣詞功力,將“春日品茗”在午后時間一語點明 ;“酪奴”則是北魏時對茶湯之戲稱。《春日品茗圖》的題詩以茶具之清潔比喻隱士卓爾不群、高潔雅妙的節操,以蜂排衙、日高懸、試春茗點明筆墨難以名狀處,由畫面一端留白處排列而下,起到中正平和、穩定端麗的效果,真是畫家“窮神盡氣為之”!
在創作此畫時,張大千已結束了在敦煌石室的三載揣摩,居于成都青城山,達到了其藝術生涯中精力最為旺盛、技藝最為精湛嚴謹、精品之作層出不窮的高峰階段。他以傳統人物畫為根基,取法明人張大風之古拙、清人石濤之飄逸。敦煌臨摹得唐代高古遺墨,畫風大量吸取唐人筆意、造型和設色之長處,成就了其人物畫的鼎盛時期。縱觀張大千1940-1950 年間作品,畫藝多致于“工”,在極盡細筆之能事的同時又融入了文人水墨畫的氣息。《春日品茗圖》即是一幅能夠集中體現本階段特征的標準作。
平生得三五知己,春日于古松下架鼎煮茶,神仙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