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海派大師程十發(fā)應上海科教制片廠之邀,為電影《任伯年的繪畫》擔任顧問。影片展示了多幅具有階段意義、思想高度和代表價值的任氏精品,其中一幅《五谷豐登圖》即是程十發(fā)步鯨樓所藏。今日得見真跡,程先生所題簽條書法古雅松逸,使人未展卷而生敬意,及開卷,程先生把數(shù)載對任伯年繪畫藝術的研習功力化作短短一句題跋,字體端麗健勁,與伯年之“傳神寫照”相得益彰,看鈐印相疊如與古人神交。
任伯年,初名潤,號小樓,后更名為頤,字伯年,別號山陰道上行者,室名頤頤草堂,是“海上畫派”云集高手中的佼佼者。徐悲鴻稱其為畫壇“三百年來第一人”、“仇十洲后中國畫家第一人”,評其作品“神思瀟灑,致有爽氣,不能以常格擬之”,觀《五谷豐登圖》知大師誠不我欺也!
任伯年(1840~1895)五谷豐登圖 設色紙本 立軸 160×78cm
說明:上海科教電影制片廠1961年拍攝的電影《任伯年的繪畫》收錄此畫。
程十髪舊藏并題跋題簽。
首先,“五谷豐登”是中國民間繪畫中傳統(tǒng)的吉祥題材。常見的主要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其一,直接繪黍、稷、稻、麥、豆或果蔬,時而點綴以花鳥;其二,繪兩童子,一手持凈瓶,內(nèi)盛谷穗,一挑燈相隨,諧音“豐登”,以年畫最為普遍。任伯年《五谷豐登圖》采取了民間藝術的主題,而將二童子之一置換為以祛除魑魅魍魎為己任的鐘馗。畫面中的鐘馗雖體格偉岸、形貌奇詭,但目光柔和專注。他看向挑紗燈前行的小童,似含一種鼓勵、幾許期待、許多思索。這種讓鐘馗“跨界”“兼職”的構思在任伯年的作品中并不孤立,比如作于 1872 年的《鐘馗圖》,主人公即以仰天仗劍、詩書報國的書生形象示人。任伯年筆下的鐘馗是多面的、立體的、豐腴的、多情的,他既可金剛怒目地揮劍懲辦禍害百姓的惡鬼,又會負手長嘯對月焚香吟詩抒懷,還可溫情脈脈悲天憫人為國祈福消災。可以說,任伯年對于民間繪畫的借鑒主要在取材和精神的領會,并不局限于具體形式的承襲。當然,他也并不刻意求變,而是根據(jù)鴉片戰(zhàn)爭后國運風雨飄搖的時代特點自然而然地演變。
其次,《五谷豐登圖》采用了任伯年表現(xiàn)歷史、神話題材時常用的構圖方式。如創(chuàng)作于 1867 年的《授書圖》,婦人立于畫面中央,孩童跪坐于畫面左下;之前提到的《鐘馗圖》,鐘馗占據(jù)畫面中央靠右的大半部分,一童子藏身其后,居畫面最右;創(chuàng)作于 1872 年的《獻瑞圖》,老仙位于畫面中央,女童隨其后,位于畫面右下……一高一矮,畫面雖無背景卻顯得錯落有致,構圖穩(wěn)定,極具裝飾效果;一老一少,使畫中充滿人間溫情與樸實趣味,吉祥的意味雋永深長;尤其是在以鐘馗為主人公的作品中,更形成一丑一妍、一剛一柔的對比,鐘進士憂國憂民、知人疾苦、立志斬盡天下惡魔的豪情躍然紙上,筆墨盡而意不絕,令觀畫者浮想聯(lián)翩,熱血沸騰。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五谷豐登圖》集中體現(xiàn)了任伯年人物畫的用線功力。由于他青年時期接受過西洋素描寫生的訓練,人物造型的準確性與深入刻畫能力在之前學習“寫真”的基礎上得到了進一步提高。畫中鐘馗須眉舒朗,神色安詳,體態(tài)魁梧,身形矯健;童子頭上總角,身量未足,用力挑燈,快步隨行。這“氣韻生動”富于動態(tài)的描繪來源于大師“學古而變,取洋而化”的高妙境界。他繼承與發(fā)展了陳洪綬及二任的繪畫技法,注重線條本身的造型能力,筆筆緊扣對象的形貌特征,用方折頓挫的釘頭鼠尾描表現(xiàn)人物衣褶,描摹人物身形。婉轉流暢的線條是童子衣衫,剛柔并濟的線條是鐘馗紗帽,流暢自由的線條是風中燈籠,挺拔冷峭的線條是仙人骨骼……它們排列有序,縱橫交錯,疏密有致,甚至具有輕重緩急的節(jié)奏,線條的形式美幾乎超越了具體形象,達到了筆簡、形具、神生的效果。
最后,在設色方面,《五谷豐登圖》可謂別具一格。畫家生活在一個動蕩的時代,覆巢之下無完卵,任伯年深知國難當頭百姓流離的悲哀。于是,他打破了喜慶題材繪畫絢爛濃烈的色彩成規(guī),以淡雅清麗、層次豐富取勝,無筆墨處皆成佳境。鐘馗與小童皆著紅色調(diào)長衫卻略顯寡淡,麥穗寥寥兩支并不豐腴,飄搖在風中的燈籠也不是民間傳統(tǒng)年畫中的紅燈彩燈,只有鐘馗腰間玉帶的朱砂底成為整幅畫面中最耀眼的亮色,與“五谷豐登”的美好祝福遙相呼應,而有心的欣賞者卻不免萌生國破山河在的黍離之悲。
蘇東坡贊吳道子能“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千年后,山陰任伯年能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