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1636)三月的禊日,耄耋之年的董其昌應他的白首至交陳繼儒之請,為陳氏所著《白石樵真稿》作序。在這篇序言中,董其昌將陳繼儒比為唐代的著名隱士盧鴻,并因自己垂年老邁不能為陳氏再序而深感遺憾。而就在這年的冬天,董其昌即駕鶴西去。在他的彌留之際,陳繼儒則一直陪伴在旁,并為他裝殮入棺。
董其昌將陳繼儒比作盧鴻,絕非因二人友誼深篤而進行的吹捧或抬舉,而是發自肺腑的尊敬與推崇。盧鴻又名鴻乙,是唐代云臥林壑的一位博學之士。他拒絕了唐玄宗的屢次征召,隱居在嵩山。后來玄宗成全了他的志向,賜給他隱居服官,為其營建草堂,恩禮殊渥。盧鴻到山中講學,聚徒至五百人,并描繪了《草堂十志圖》。《舊唐書》稱贊他“抗跡幽遠,凝情篆素,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陳繼儒過著悠閑的隱居生活,但是卻出入公卿權貴之門,受到優渥的待遇,這樣的人生的確與盧鴻十分相似。
陳繼儒年甫二十九,因為在之前的科舉考試中落第,加之自己瘧疾復發、母親病逝、家境日貧,便取儒服冠焚裂之,從此絕意場屋,與徐益孫結伴隱居在小昆山之南。他建造了祠堂來祭祀二陸,以表達自己高曠的志向。他又乞取四方名花廣植堂前,命之“乞花場”。王世貞對陳繼儒十分賞識,他為“乞花場”作了一篇記,講述這位后輩的異行:“二子念欲雜蒔諸花卉實之,而橐裝澀矣。乃自草疏請諸戚執曰:‘為我涂澤此石者花;為我映帶此水者花;為我挽客趾者花;為我娛二陸先生之靈者花。即捐花而惠之,百不為多,一不為少,稱意而已,俟花成當目之曰乞花場。’”年屆中歲,他又取陸機詩句“仿佛谷水陽,婉孌昆山陰”之意,構筑茅屋,顏其居曰“婉孌草堂”。登者須從小昆山西北而上,便可至一座宏敞的閣樓,于樓上眺望泖湖,景物歷歷在目。其畔有讀書臺,即陳繼儒所居婉孌草堂,還有白駒泉。
在父親去世后,陳繼儒便移居東佘山,構筑了“東佘草堂”。在《書山居》一文中,他詳細描繪了自己營造的清涼界:“余山居有頑仙廬,有含譽堂,有簻庵,此在南山之麓者也;有高齋,有清檄亭,此在山之中央者也;有點易亭,有水邊林下,有磊砢軒,此在山之西隅者也;有喜庵,道經山之上下,必取道焉,此依山近岸者也。山有松有杉,有梧有柏,有樟有梓,有椿有柳,有桃有李,有石楠,有修竹;其下有梅有杏,有紫薇,有叢桂,有楓葉,大率皆有之。更多西府玉蘭、石榴大柿、異種芙蓉、高柄大紅藕花。” 在陳繼儒的山居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就是同這些古木名卉為伍。從前的“乞花場”便已突出表現了他對花木的喜愛,而平生最為崇尚松、竹、梅的品行,常常借以自比。他在東佘草堂亦“廣植松杉,屋右移古梅百株”。正是與這些古梅朝夕相處,陳繼儒筆下的墨梅遂成為他的一項絕藝。
陳繼儒(1558~1639) 梅花冊
灑金水墨紙本 冊頁(十六頁) 21.5×13.8cm×16
出版:《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第一冊 P23(選六頁),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編,文物出版社,1986年。
著錄:
1.《石渠寶笈》卷二,貯御書房,“明陳繼儒梅花”,清內府乾隆年間。
2.《歷代著錄畫目》P307,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1934年。
3.《中國古代書畫目錄》第一冊 P1,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編,文物出版社,1984年。
4.《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第一卷,勞繼雄著,東方出版中心。
說明:清內府舊藏,貯乾隆、嘉慶及御書房印。清定郡王載銓、孫毓汶遞藏。曾入藏故宮博物院,裱背有其標簽。
陳繼儒留下了大量墨梅作品,此《陳眉公墨梅冊》存八葉,每葉皆詩畫對題。第一葉繪古梅干一株,橫斜一枝折為“女”形,而苞蕾盛放,于蒼古中顯生機。題為:“一枝瘦鶴舞,千行瑞雪飛。眉公寫于綠窗下。”第二葉畫倒垂新枝一組,淡墨寫枝圈花,濃墨點蕊。對題云:“玉鱗寂寂飛斜月,素手亭亭對夕陽。此李頎詩也。王吏部園中有亭亭亭。陳繼儒。”然而陳繼儒卻誤記了這句詩的作者,其實乃唐代李群玉《人日梅花病中》的一聯。第三葉繪仰生梅樹,枝槎交疊,含苞始放。題為:“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詠梅者惟此詩為第一。眉公。”這是唐代崔道融《梅花》詩中的兩句。古人詠梅花詩甚伙,向來推林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為絕唱,然而崔道融此詩卻不著色相,上句寫梅之香韻,次句寫梅之品格,足以高壓百花。第四葉中一枝由上方橫垂而下,自右側穿出畫外又折回上仰,大有凌空霧斷之境。題曰:“月照梅花,影落窓上,宛似此圖,試為寫之。眉公。”第五葉從右上角露出老干一截,生出一枝直垂而下,構圖奇峭峻拔,畫意簡潔,并題自書詩云:“翠羽月中呌,玉鱗風外斜。眉道人。”第六、第七兩葉均取林和靖詩意而作。第六頁梅枝自右方盤旋而下,橫經底部又從左側生發而上,正是“疏影橫斜水清淺”之意,故題云:“以晴香榜梅花,不若以清淺題之。眉道人。”而第七葉則繪古梅樁一尊,枝槎奇拗遒勁,僅有殘花數點,題為:“暗香。眉道人于頑仙廬戲寫。”可知乃取“暗香浮動月黃昏”詩意,而“頑仙廬”乃陳繼儒在父親亡故后,移居東佘山構筑草堂時命名的齋名。其時他已年過五十,所以此冊雖無年款,推測可知應為其盛年力作。第八葉僅大題“香雪”二字,所繪為雪中梅花盛放之景。畫好梅花后以淡墨積染背景,留出梅花上的積雪,梅雪爭春,生機盎然。宋人盧梅坡有詩云“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所寫正是此境。這八葉墨梅均繪于金箋紙上,細膩的魚子金片有如霏霏小雪,與梅花的主題正相互映襯闡發。由于金箋紙制熟不透水,陳繼儒以積墨產生的淡逸清雅意境為尚,通透如玉的墨色愈發襯托出梅花的高潔來。
陳繼儒對梅花的喜愛與描繪,還源自梅花本身傳達的隱士品格。而墨梅的畫法相傳始自北宋的華光和尚。他長期隱居在湖南衡州華光寺,在月夜中看見梅枝疏影橫窗,疏淡可愛,遂以筆戲摹梅花的狀貌。畫完之后發現頗有月夜之思,由是得個中三昧,名播于世。他與黃庭堅相識并有來往,山谷見到他的作品贊美道:“嫩寒清曉,如行孤山籬落間,但欠香耳。” 他的技法是以墨暈的方法畫梅,與以往勾勒施彩的畫法很不一樣。他將自己的心得總結在《華光梅譜》一書中,詳細討論了梅花的不同品種、不同環境、不同時節中不同的長勢,以及各種細節部位的具體畫法。《陳眉公墨梅冊》中多為圈梅畫法,唯第四葉采用了以墨暈點的方法,并在題中寫明為月照梅花的窗影,正是追摹華光和尚的遺韻。北宋林逋“梅妻鶴子”,隱居在西湖之濱的孤山,這也是陳繼儒在畫梅時不斷喚起的意象。在他推崇的“元四家”中,吳鎮更是篤愛梅花,不僅種梅賞梅,而且自號為“梅花道人”。他的侄子吳瓘也是著名的隱士,稱自己作梅系“聊自吟嘯,豈在悅人心目”。吳鎮也認為“墨戲之作,蓋士大夫詞翰之余,適一時之興趣,與夫評畫者流,大有寥廓。”
元代隱士王冕,僅以梅稱號就有“梅花屋主”、“梅叟”、“梅翁”多個。他畫梅分點花與圈花兩種,其《梅譜》稱“花卉之中,惟梅最清”。其墨梅題詩云:“吾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流清氣滿乾坤。”詩意道出了王冕內心隱士身份的孤傲,也表達了當時士人的普遍心態。在蒙元統治的現實下無法實現經世治國的宏大理想,猶可轉向對自身境界的修養和砥礪,并將士夫精神流傳后世。他的作品或疏枝照水,或繁密熱鬧,圈梅則在瓣內絹底正背用淡淡的白粉稍加填染,愈顯梅花的皎潔如玉。而背景也加以烘染,表現朦朧的月光霧氣,更有月影徘徊、水霧彌漫的藝術效果。這些藝術的審美與技法都對陳繼儒的墨梅畫法產生了直接影響。
明代學習王冕墨梅者,仍有陳錄、劉世儒、王謙等人,皆擅作高頭大軸,繁花萬點,然而卻以陳繼儒氣格最為清雅雋秀。且眉公此冊乃其畫梅之龍鳳,經歷代寶藏,曾為乾隆皇帝賞玩,收入《石渠寶笈》。傳至嘉慶皇帝,后為定郡王載銓“有恒堂”珍藏,并有軍機大臣孫毓汶題簽,印信題識皆歷歷可數,不得不贊為萬世之寶。亦可證明陳繼儒在當世享有大名絕非虛譽,而在其身后竟然又得到帝王之家的推崇與褒揚。
陳繼儒隱居東佘山的頑仙廬中,在風晴雨晦之時,月朗水澄之畔,斜倚綠窗欣賞那些古梅蒼遒的身影。他胸懷等齊古人的隱逸之志,在方冊之中尋找生命的價值,并為之喜悅不已。盡管后人有詩“翩然一只云間鶴,飛來飛去宰相衙”諷刺陳繼儒的“山人”生活,但是由此墨梅杰作,或正可探尋盧鴻那樣的隱士品格,堅守士大夫的精神凈土。這種品格,正是“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