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家日子里,總是會一再回到一九九二年那個夏天,這次寫這方田黃,仍舊要回到一九九二年那個夏天。
那個夏天的一天,父親把他珍藏過十六年的一塊絕美的田黃,當著家人的面,正式留給了弟弟。在醫院的病床上,父親向我們說到了他的身后事。他首先說到的,是給我們每一個人留下了一兩件小珍玩,彼此做個紀念。給弟弟的一份,最后才提到,算是父親的確認,因為事實上,早在一九六六年的冬天,也就是二十六年前,父親已經把田黃給了弟弟。從一九五零年到一九九二年,這塊田黃已經在我們家藏了四十二年,父親珍藏了十六年,弟弟珍藏了二十六年。
清·田黃石素方章
3.4×3×8cm 215g
說明:原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兼高教廳廳長陶白同志舊藏,由其家屬提供。
而在很久很久之前,也許在清代,也許在明代,有一個人從福州壽山村一條小溪邊的水田中撿到了一塊田黃原石,把它送到工匠手里,原石被打磨成六面方的章石,石凈重兩百十五克。不知道這塊六面方的田黃,原本是打算刻做甚么的,最后竟甚么都沒有刻。或許是不舍得把這樣一塊六面方的石中瑰寶削邊改刀?田黃的形成是二次生成的石中寶玉,一刀削下去就是幾千年的天地精華。所以這么溫潤細膩的田黃,一直都仍舊是章料。這在田黃的收藏和拍賣中,都是很罕見的。因為從它離開壽山小村至今,已經經歷過很多藏家,見過它的人更是不在少數,竟然都無人想到在章面上雕刻圖案或篆刻詩句。因此在它素面朝天的機體上,飽含了不破壞它原貌的良苦用心。
這方與父親和弟弟結下了際遇之緣的老坑田黃,在我們離開醫院回家的路上,是那天夜晚的唯一話題。弟弟跟我仔細說起這塊他收藏了二十六年的田黃。那年,弟弟已經四十歲,他從父親手里接過田黃的時候,才十四歲。
一九六六年,文革初起的頭一個冬天,父親被趕出家門,不許跟我們住在一起。匆忙和驚險中,父親隨身藏著這塊田黃,帶著它住進了黑暗的一間小屋。那是父親的一個秘密,在風驚浪險的時代,查出來就是重罪。父親為甚么要冒殺身之禍,隨身帶著這塊田黃呢?通常,人們只會把最心愛的東西帶在身邊。也就是在那年冬天,在那間小屋里,父親將田黃給了弟弟,因為沒有學上,弟弟漸漸喜歡起篆刻。父親給他田黃的時候,要他千萬收好,千萬。父親并沒有細說田黃如何值錢,那時一切的文物都是封建四舊,被發現就要被毀滅。我認識的很多人家的父母,都把傳了好幾代的古物,付之一炬。只有父親,偷偷藏起這方田黃,隨身帶著。他對文物的深愛和對孩子的深愛,這里足見一斑。
父親臥病在床的一九九二年,中國的藝術品拍賣市場,剛剛正式建立。在父親即將結束的整個一生中,他都沒有等到那一天。后來他將自己的收藏,除了留給我們的幾件紀念品,都捐贈給了家鄉江陰的博物館。在我的心里,他留下來的田黃,有著火種的意思。
弟弟在路上對我描述了這方田黃,他說的相當細致,但描述這些特征的術語,當時于我不免陌生。在九二年夏天的那個夜晚,我無法清晰地記起這塊田黃,在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都對文玩毫無感覺。老友們常常聚在父親的書房里,觀賞字畫,撫摸古硯,其中也包括這方田黃,他們興味盎然,撫之嘆之呼之,那種癲狂的激情,很長時間在我身上都沒有共鳴。但弟弟跟我就有些不同了,因為他是在一個生死莫測的時代,從父親手中得到的田黃,因此早就開始鉆研田黃石和壽山石的構成與質地。而家藏的田黃,則是從一九九二年才引起我的關注。
雖然父親在二十六年前就將田黃給了弟弟,但是對我來說,九二年才是真正易手的一年,它標志著兩代人之間的傳承,標志著這塊田黃歸屬權的轉移。
那一年,離我即將在美國開始收藏瓷器的日子,尚有好幾年。我和先生后來情切于尋找中國瓷器,可能也與那一年父親的留贈有關,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擁有幾件小古玩,成為渺小的收藏者。而弟弟擁有的珍貴田黃,開啟了我對古物的認識和衷情。
為了再看看這方絕色的田黃,我專門到弟弟家里去了一趟,他拿出珍藏多年的田黃,給我講述它的每一個特征。那樣,我終于記起來了,父親是常常放在手心中溫暖著它的,假如我們進書房的時候,父親和朋友正好在欣賞甚么寶貝,總要我們當心,千萬別撞著了。
這塊田黃,在隔離了二十六年之后,重新與我面面相對,真是人也滄桑,石也滄桑。田黃六面的顏色和紋路都略有不同,但是面面都很精美,一眼看去它就是正統的田黃,再看幾眼還是正統的田黃,不斷看下去,它終不褪純美的田黃本質。中規中矩的六面方,每條邊線都正直清利,足見工匠深厚的功力。其實,無論是透雕還是圓雕還是浮雕,都無法超越精準的直線雕刀工對工匠的苛刻要求。直線雕刻,一刀下去不直不準,再要改刀就不可能的,除非浪費掉寶貴的材質,方能形成另一種形狀,甚至縮小它原來的體積。這可能也是數百年來,這方六面方的田黃,一直沒有人敢下刀的原因之一?
在后來歷年展出和拍賣的田黃中,從未出現過如此重量和體積的六面方老坑田黃,它通透致密,,質地極其純凈細膩。我們拿出電筒,把田黃放在亮光上方,立刻彷佛走進黑暗的煉金密室,只見田黃閃耀黃金光輝,令人傾心驚詫。它看著還有些像熟栗子,令人想吃一口。質地絕好的玉石和翡翠,都與某種淀粉類的植物相似,甜而面而清芬。在光亮的照射下,這方田黃石蘿卜絲紋、紅筋格等田黃特征明顯,包漿潤澤,寶光四溢。壽山石的筋格形態很多,只有田黃石的筋格是紅色盤格一種,“無格不成田”一說就是這樣來的。上乘的田黃,凝、結、潤、純、細、膩,紋理清美,格路明晰,淺淡,寶光流溢。
我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輪流摩挲這塊田黃,在它通體油潤的褒奬中,不僅有父親長年累月的撫摸,也有大畫家傅抱石和亞明的撫摸。從前傅先生和亞先生到家里跟父親聊天,總要看看這方田黃。傅抱石先生在四川金剛坡時,篆刻過千枚圖章,其中不少都是用的田黃石。后來傅家人捐獻給南京博物院的藏品中,十好幾塊都是用的田黃石。傅抱石總把父親的這方田黃在臉上和鼻尖上來回摩擦,連說好石頭,好石頭。亞民叮嚀父親,日后你甚么東西都可出手,只有這塊東西不要讓給人!
父母親在中央黨校工作時,一次,一家文物商店,在黨校大禮堂大廳設柜臺展出一些文物。那天正好我們與父親散步走到那里,父親拾級而上,附身在玻璃柜臺面上,細細察看。父親對店員說,請你把那塊田黃拿給我看看。在諸多說不出名目的古玩中,有一小塊黃顏色的小小的石頭,方方正正,沒有刻章刻印。父親拿在手上放在燈下,左看又看,看罷問問價錢。七十年代后期,聽到那位店員說要八百塊錢時,我覺得非常荒唐。父親聽了笑笑,有些自負地對店員說,你這塊田黃啊,太小啊。店員禮貌問他:老同志,聽上去你有大的?父親又笑笑,跟他說,比你這塊大很多啊。父親用手那么一比劃,店員見了搖搖頭,表示那是不可能的,至少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那么大的田黃。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福州壽山村一條小溪邊的水田能夠生成田黃石,面積不到一平方公里,儲存量極其有限,是壽山石中最名貴的石頭。據有關資料稱:“田黃有史以來全部的開采量加起來還不到500公斤,而且 永遠都不會再增加了。所有有關田黃的收藏、買賣、交易、饋贈都只能在這500公斤的范圍內進行。”
這個統計也許有誤差,但不會很大。若以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計算,500公斤的石頭,真是少而又少。500公斤換算成克是五十萬克,215克在五十萬克中的占有比率是萬分之五,聽上去比率很小,但是在“有史以來的存世量”的陪襯下,215克就是一個了不起的體積和重量。市面上見的最多的多是隨形田黃,隨形的意思是說田黃的天然形態,為了不浪費材料,根據天然形態在田黃上動刀,每一個工匠,每一個藏家,深知田黃經歷了千萬年的地殻變遷和風雨剝蝕,方才形成,如今已經絕產。即便小小一塊隨形田黃,已彌足珍貴,那么做成六面方的大塊田黃,當初必是琢去了大量的原料的。而經得起費材料的寶石,唯有皇家和官家。不僅田黃,翡翠及和闐玉在琢成器時,都極為講究怎樣省料。越珍貴越少見的田黃,越省刀。
這樣我便明白了,為甚么如此精美透潤的六面方田黃石,沒有人愿意對它動刀,因為六面方本身,就是美麗的幾何圖形,有著最簡潔的傳世之美。
傳世之美的田黃,今天在你眼前。不要看它默默無聲,它的每一縷卜絲紋,每一彎紅經絡,都有千言萬語,從千萬年之前說起,直說到今。
4-10-2010
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