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言“訪書”,一個“訪”字,頓時令人與書互動了起來,即便在商言商,也頗能顯出一股洞曉因緣聚散的練達(dá)韻味。人因書聚,書賴人傳,猶如兩支纏繞的藤蔓,昔日文人雅士們的賞心韻事旁出其間,今人若能攀折一二枝葉,便是三生有幸了。
黃丕烈,這位清代藏書界的宿儒一定不曾想到,2011年6月12日,在他誕辰248年之后,來自海內(nèi)外的60余位學(xué)界、藏書界名士共聚杭州,參加“‘黃跋顧校鮑刻’與中國古舊書文化研討會”,以這樣一種獨(dú)特的方式表達(dá)敬意;而黃丕烈題跋過的兩部抄本《文房四譜》、《畫鑒》也不曾料想,在經(jīng)過近百年的沉寂,有朝一日竟會吸引眾多專家學(xué)者共濟(jì)一堂,觀瞻研討。
黃丕烈(1763-1825),字紹武,號蕘圃、復(fù)翁,乾嘉時期藏書家之代表,文獻(xiàn)之宗主。經(jīng)他題跋的古籍,不僅意味著其本身在版本、??狈矫娴莫?dú)特價值,且因跋語中豐富的人文佳話在當(dāng)時就頗為人所重。據(jù)喬衍琯《愛日精廬藏書志》所載,黃丕烈“身后藏書散出,多歸汪士鐘藝蕓精舍。汪氏收購時,凡有黃氏手跋,每冊要多付十元書價” 。時至今日,真正的“黃跋”古籍已稀若星鳳,且多歸于公藏。對于將在西泠印社2011秋季拍賣會中亮相的“黃跋”《文房四譜》和《畫鑒》,當(dāng)今 “黃跋”研究專家、南京圖書館的沈燮元先生表示,兩者不僅在真實(shí)性上毫無爭議,且流傳有序,屬首次發(fā)現(xiàn),意義重大!
下面,我們就對這兩部書作一簡要介紹,以饗讀者。
畫鑒一卷
明抄本
1冊 白棉紙
27.1×17.6 cm
說明:黃丕烈題跋,此“黃跋”為首次發(fā)現(xiàn)。此書為國家圖書館所藏明抄本《畫鑒》的重要校本。文房四譜五卷
清乾隆間吳翌鳳古歡堂鈔本
1冊 紙本
27.7×17.4 cm
說明:黃丕烈題跋,吳翌鳳校跋。后經(jīng)陳征芝、周星詒、蔣鳳藻先后遞藏。著錄于《帶經(jīng)堂陳氏藏書目》《周氏傳忠堂藏書目》《書鈔閣行篋書目》《秦漢十印齋藏書目錄》《黃丕烈年譜》。
黃丕烈題跋明抄本《畫鑒》
《畫鑒》為元代湯垕所撰,評鑒自魏晉以來的知名畫家及其畫作,是中國畫論史上的一部重要作品。此白棉紙抄本(下稱西泠本),字劃勁健,“玄”字不避諱,應(yīng)出自明人之手。前有黃丕烈題跋一則,亦為首次發(fā)現(xiàn),跋云:
《畫鑒》余藏舊鈔本系沈與文家故物,迭經(jīng)名人校勘者。此冊亦取其舊鈔,故兼校之。取校舊藏,實(shí)多是正,彼已校改紛如,此本之妙,擬亦手校校彼,留此凈本可耳。辛未冬至前二日,復(fù)翁。
抄本中還夾帶簽條兩張,分別寫著“畫鑒壹本/求古居藏 壹本”“畫鑒 乙本”。求古居為黃丕烈的齋號。
查《中國古籍善本總目》可知,現(xiàn)存唯一一部《畫鑒》抄本為國家圖書館所藏的明沈氏野竹齋抄本《畫鑒》(下稱國圖本),為沈與文、史臣紀(jì)、顧玄緯、姚咨、黃丕烈等人校跋,黃氏跋語如下:
此冊余舊藏有年矣,歷經(jīng)名家收藏,并手校一過。頃從坊間又獲一舊鈔本,出自郡中賜書樓蔣氏,雖訛舛特甚,而字句間有可為此本??弊糇C者,悉用別紙黏于上方,舊時校語亦黏于別紙,即書校語于后,注云蔣本續(xù)校者,皆余筆也。古人審慎,多作意揣之詞,故未便輕改。茲得別本為據(jù),可釋然無疑矣。閑窗枯坐,破一日工夫,校此于百宋一廛之北窗下。時濃云密布,天意釀寒,一種清冷之致,頗自得耳。辛未冬至后四日,復(fù)翁識。
對比這兩段跋文,我們心中不禁升起一個疑問:兩段黃跋的題寫時間一為“辛未冬至前二日”,一為“辛未冬至后四日”,相隔僅一周,西泠本中提到的“迭經(jīng)名人??薄钡纳蚺c文家藏本應(yīng)為國圖本無疑,但國圖本中提到的“出自郡中賜書樓蔣氏”的坊間舊鈔本是否就是西泠本呢?為此,我們專程趕往國家圖書館求證。
雖然只能看到縮微膠片,但正如跋文中所言,黃丕烈的校語以“別紙黏于上方”且“注云蔣本續(xù)校”。于是,我們將國圖本中“蔣本續(xù)?!钡膬?nèi)容與西泠本兩相對照,竟然一一吻合!共計71處。由此可以大膽推定,西泠本極有可能就是蔣氏賜書樓藏本,黃丕烈得后將它與自己先前收藏的沈氏野竹齋抄本(即國圖本)進(jìn)行對照,并將相異之處以別紙黏于國圖本上方,注明“蔣本續(xù)校”,而留此為“凈本”,因而我們所看到的西泠本版面清爽,全無校改痕跡。我們的這一推斷也獲得了沈燮元先生的認(rèn)同。
那么,跋文中提到的“賜書樓蔣氏”究竟為何人?由于缺乏相關(guān)佐證,只能作大致推斷。蔣氏或為清代藏書家蔣杲(1683-1732),他與黃丕烈均為吳縣人,可稱“同郡”。蔣杲早年尊師于何焯,家有“貯書樓”,一作“賜書樓”,何焯曾在此教授經(jīng)學(xué)。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此“賜書樓”為蘇州清代藏書家蔣重光后人的藏書樓名。彭啟豐《蔣重光墓志銘》稱其“中年杜門,博收遺書,參互稽考,著述日益富。乾隆三十八年詔開四庫館,征四方書,君已下世,子曾罃檢君所鑒定秘書百種進(jìn)御。天子嘉之,敕賜《佩文韻府》一部,親制七言詩,書所進(jìn)《職官分紀(jì)》之首,美其好古,復(fù)惜其不遇?!?/p>
黃丕烈苦心搜集同一部書的不同版本,以作為??睍r的依據(jù),對舊抄本更是尤為看重。西泠本雖“訛舛特甚”,但在??狈矫娴膬r值仍非常突出,可佐證者達(dá)71處,正如黃丕烈在跋語中稱:“古人審慎,多作意揣之詞,故未便輕改。茲得別本為據(jù),可釋然無疑矣”。而在當(dāng)今學(xué)者看來,西泠本在章節(jié)編次、語詞句式、簡化字、異體字等方面保留了較原初的面貌,對今人研究鈔本的特點(diǎn)和文字演變亦具有參考意義。
黃丕烈題跋、吳翌鳳校跋《文房四譜》
此《文房四譜》抄本,紙捻裝,封面題“枚庵詩老手校文房四譜附黃復(fù)翁跋,一冊全,書鈔閣重裝”。這里的“枚庵詩老”指清代大藏書家吳翌鳳(1742-1819),“枚庵”是他的號;“黃復(fù)翁”即黃丕烈;“書鈔閣”為周星詒(1833-1904)的藏書樓名。卷前鈐吳翌鳳“古歡堂鈔書”白文方印和蔣鳳藻“蔣香生氏秦漢十印齋考藏記”朱文方印。全文端楷抄錄,書體秀逸,天頭、地腳及行間有大量紅、黃兩色校語,皆出自吳翌鳳之手。末有吳翌鳳乾隆四十三年(1778)仲冬九月跋、四十四年(1779)初夏跋、夏六月跋三則,過錄趙清常萬歷三十六年(1608)九月十三日跋一則、過錄錢謙益康熙丙寅年(1686)跋一則,最末為黃丕烈嘉慶癸酉(1813)三月晦日長跋一則,詳述了此書的流傳過程和校勘原委。吳翌鳳的跋文已見《蕘圃藏書題識》,茲不俱錄,黃丕烈的跋文如下:
郡中有吳枚庵先生者,余向年就試玉峰,曾有半面,未及把臂也。及余知購書,而坊間有善本送閱者,往往出枚庵手鈔及家藏者,方知枚庵好聚書。其書之散逸者,太半出其親友家,蓋枚庵游楚中,書多寄諸他人所,久而不歸,家屬亦尋蹤訪之,故親友亦無忌憚而為此也。此書卻帶諸行篋,越二十馀年始?xì)w,故余與訂交,并請觀其書。是書在借校諸書中為最精,所據(jù)有錢東澗、趙清常兩家本,余校畢即還之。繼思兩家本皆出朱文游舊藏,朱氏書余友周香嚴(yán)得之最多,遂往問之,錢本固在,趙本無有也。覆取對勘,吳校有不盡據(jù)錢本與錢校趙本者,疑惑滋甚。復(fù)借吳本覆之,而枚庵所校異於錢校者,具可剖析,是錢、趙之外又成一吳本矣。往告之,故欲一證其所以異處。枚庵又取一清本相示,錢趙異字分注於下,似以前本為筌蹄也。翌日枚庵過訪,竟懇割愛,欣然諾之。此書遂為余有,爰記顛末于卷尾馀紙,以誌良友之賜。癸酉三月晦日,復(fù)翁。
此外我們還得知,南京圖書館和國家圖書館分別藏有兩部“黃跋”《文房四譜》,且與我們手頭這個抄本關(guān)聯(lián)甚大。為此,我們專程走訪了這兩家圖書館,與業(yè)內(nèi)學(xué)者反復(fù)切磋,關(guān)于這部抄本的脈絡(luò)終于漸漸清晰。
此抄本出自吳翌鳳“古歡堂”。吳翌鳳(1742-1819),號枚庵,江蘇吳縣人。諸生。家境貧寒,以手抄書著名于時。自乾隆三十三年(1768)起,寓居陶家東齋,以教書為業(yè),與當(dāng)時名士切磋唱和,獲益匪淺,同時也開始抄書、校書、著書的活動。其間,吳翌鳳向莫逆交朱奐(文游)分別借得錢謙益、趙清常兩家本《文房四譜》進(jìn)行校對,并以朱、黃兩色以示區(qū)分,其中還結(jié)合了《文苑英華》《初學(xué)記》等唐宋類書并融入了自己的見解。
乾隆五十二年(1787),由于吳中饑荒,吳翌鳳無奈遠(yuǎn)游,他的萬余卷藏書在此后二十余年中喪失殆盡。隨身攜帶的僅有抄本數(shù)十卷,而《文房四譜》即是其一。它的得存,實(shí)乃萬幸!從這里也可看出吳翌鳳對它是何等珍愛了。直到嘉慶癸酉年(1813),黃丕烈與重歸故里的吳翌鳳訂交,此時的吳翌鳳已年逾古稀,兩人相見恨晚。當(dāng)時黃丕烈手中也有一個《文房四譜》抄本(即國圖藏本),但在他看來,吳翌鳳的這個校本才是“最精”的,于是先后兩次借校。一日,吳翌鳳過訪,耐不住黃丕烈的再三懇請,竟割愛將此書“欣然”讓于了他?!饵S丕烈年譜》記載:“十八年癸酉(一八一三),五十一歲,三月晦日跋,新從吳枚庵得鈔校本文房四譜”,指的就是此書。
黃丕烈是如愿了,但在他身后,這部得之不易的抄本又開始了輾轉(zhuǎn)的旅程,其間可考者有三人。據(jù)南京圖書館沈燮元先生考證,最先著錄此書的是陳征芝的《帶經(jīng)堂陳氏藏書目》。陳征芝去世后,其藏書后多為周星詒所得,《周氏傳忠堂藏書目》和《書鈔閣行篋書目》中均有載。豈料周氏命運(yùn)多舛,獲罪入獄,其藏書又流入蔣鳳藻的秦漢十印齋。書前的蔣氏藏印和《秦漢十印齋藏書目》中的著錄即是明證,同時,這也是此書最后一位有名可尋的收藏者。
民國以來,這個抄本不知何故漸為人所不知,即便像潘祖蔭、繆荃孫、王大隆這樣的大家都無緣得見,因而在《蕘圃藏書題識》及其續(xù)錄和再續(xù)錄中,對此書均無記載。南京圖書館所藏的《文房四譜》是戴光曾以此書為母本過錄的,經(jīng)過對照,可發(fā)現(xiàn)過錄本訛誤頗多;此外,國家圖書館還藏有一部黃丕烈校跋的《文房四譜》,而我們手頭這部書恰是黃氏當(dāng)年用以對勘的“最精”的校本。因而此書近百年來首次發(fā)現(xiàn),便引起學(xué)界、藏界強(qiáng)烈的震動,在這一點(diǎn)上,我們比潘祖蔭、繆荃孫等前輩們更有眼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