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藏壺名于世,然世人對其收藏,多知曼生壺鮮提其他,就如世人對瞿應紹壺上刻繪,多知修竹而少識幽蘭。2022西泠秋拍特別呈獻唐云舊藏紫泥子冶石瓢壺,上刻蘭花,暗香浮動。今日我們便通過這一件幽蘭石瓢,來探討唐云與瞿子冶的藝術追求與文人紫砂的代際傳承。(附唐云弟子、西泠印社副社長童衍方先生相關回憶口述)
2022西泠秋拍
清道光·唐云舊藏
瞿子冶刻壺公冶父款紫泥石瓢壺
款識:壺公冶父(底款);子冶(刻款)
鐫刻:君子之交澹如水,同心之言臭(xiù)如蘭。子冶畫并題。
尺寸:高8cm 長16cm
傳承:唐云舊藏。
出版:1.《宜陶之旅》P166,李祐任陶藝公司,1987年。
2.《中國陶瓷》P44,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年。
3.《紫砂壺鑒賞》(唐云主編)P58,萬里書店,1992年。
4.《上海工藝美術》P6,上海工藝美術編輯部,2009年。
RMB:3,000,000-4,000,000
出版物書影
“唐云子冶”
八壺精舍中的盲盒寶藏
“這把壺我是見過的”,童衍方在回憶恩師唐云的收藏時如是說到。
據童衍方所述,唐云先生認為“他(瞿子冶)這個畫,畫在壺上特別有文人氣息,而且工藝跟這個壺型全部糅合在一起,這是他的一個特色。”
“所以瞿子冶的壺,唐先生也非常喜歡。”
唐云(1910~1993),字俠塵,別號東原、藥塵、藥城、藥翁、老藥、玄丁、大石、大石居士、大石翁,浙江杭州人。曾任中國美協理事、上海中國畫院院長、名譽院長,西泠印社理事。為海上花鳥畫“四大名旦”之一。
論及對紫砂壺的熱愛與收藏,近代以來唐云絕對當屬一位標志性人物。眾所周知,唐云鐘愛曼生壺,時以其所藏八把曼生壺為大石齋新添齋名“八壺精舍”,并請金石名家葉潞淵為之治印。此八壺流傳至今,如今是西子湖畔唐云藝術館的鎮館之寶。
“八壺精舍”廣為人知,學界研究探討唐云舊藏紫砂壺也大都聚焦于這八把曼生壺。然而,嗜壺如癖的唐云,又怎會止步于單一品類?作為一名十分全面的紫砂壺藏家,唐云的大石齋中名壺云集,共有百十把歷代名家之作,件件精品,可以說唐云以一己之力為紫砂藝術屆留存了一批國寶級珍品。除卻曼生壺,在其他民間關注度不高的藏品中,不乏明清制壺大家時大彬、陳鳴遠的佳作,而作為從曼生手中接過文人紫砂接力棒的重要人物瞿子冶,藥翁對其力作自然也是志在必得。
不同于歸藏唐云藝術館的曼生壺可以供人研究鑒賞,唐云舊藏的子冶壺們相對神秘,我們很難系統化地分析唐云所藏子冶壺的器型、銘文和用料工藝。萬幸,唐云先生活躍于紫砂界的半個多世紀并未虛度,從三十年代末他跨入紫砂藝術的大門起,他前期搞收藏,后期參與制作、銘壺刻壺,直到他離世的前一年,他出版了由他主編的著作《紫砂壺鑒賞》,書中精選了許多其本人舊藏名壺,為我們今天的研究提供了素材。在本書中一共出現四件唐云舊藏瞿壺,其中便有我們今天這柄蘭壺的身影。
比起大石齋中的百余件紫砂壺,《紫砂壺鑒賞》中出現的唐云自藏并不算多,可見唐云先生對出版物中出現的砂壺有過高標準的篩選。從精心篩選后的瞿壺來看,唐云收藏瞿壺的取向可謂既專一又博愛。四件中有三件器型相同,都是久負盛名的“子冶石瓢”,而在書畫刻繪上就有了差異化,梅蘭竹各一件,還有一件則是以金石味十足的大片銘文為主,他就如集郵一般將各個刻繪主題的精品瞿壺收入囊中,同時以這四把自藏、自選、自出版的子冶壺全面地向我們展示了他的收藏品味和對瞿子冶砂壺藝術的欣賞。唐云或許不像古往今來的紫砂玩家一樣,認為瞿子冶的竹繪最佳、刻竹的瞿壺最有收藏價值,而是像他自己評判的一樣,“瞿子冶的畫到了壺上特別有文人氣息,而且工藝和壺型糅合在一起,”所以畫梅、畫蘭的瞿壺在唐云眼里一樣值得珍藏細品,甚至比起市場上更多見的竹刻瞿壺,梅蘭主題的壺相對罕見,收藏難度可能更大。
唐云親編《紫砂壺鑒賞》中出版此壺并題照存拓。
唐云自藏并甄選出版的“子冶壺”僅四件,此壺為其一。
書中蘭壺拓片
書中蘭壺照片 附唐云手書“石瓢壺”
《紫砂壺鑒賞》唐云贈童衍方簽贈本
“當時呢他這八把曼生壺是在用的,我也幫他洗過。那我手里這把子冶(石瓢)壺也是見過,另外我記得還有一柄是提梁,一個(刻的)是竹,一個是蘭。”
童衍方與老師唐云先生
手捧熟悉的舊物,童衍方先生感慨萬千。唐云雖富于收藏,但他對待自己收藏的紫砂名壺卻像普通的茶壺一樣輪番使用、泡茶待客,出入大石齋的藝界同輩以及當時作為學生的童衍方都常有接觸。在唐云看來,這些收藏品當常用之,才能達到物我兩忘,從而真正體會到收藏的樂趣。
“幽蘭月瓢 ”
墨蘭千葉比停云
子冶愛竹毋庸置疑,他刻竹繪竹的功力也頗得世人肯定。據《墨林今話》所記:“瞿氏好為墨戲,而于畫竹工力最深,肆筆所至,縱逸自如,論者咸謂時下第一手。”那么比起竹刻瞿壺,傳世較少的這一“君子蘭”石瓢,或許為我們研究瞿子冶對蘭花刻繪的理解提供了切口。
瞿子冶善作題畫詩,然而大量詩稿在壬寅之役倉促避難時遺失,留存的詩稿由其長子小春搜集而成一冊《月壺題畫詩》傳世。《月壺題畫詩》中有徐渭仁跋:人稱瞿子冶“三絕”,枝如作草竿如篆,畫法原從書法通,若問壺工三昧訣,黃山谷與米南宮。徐氏強調,子冶寫蘭以停云為宗(也就是師法文征明所繪“文蘭”),山水花草出入白陽南田,均為竹掩。瞿子冶畫蘭以文征明為主要學習對象,也曾參考摹仿板橋,《月壺題畫詩》中“停云館”多次出鏡,“麝煤蘭紙紅絲硯,手寫停云館里花”,可見他對文征明的繪畫技法的學習與傳承也是不遺余力的,在學習的基礎上,瞿子冶以書法入畫,泥上刀筆,有金石味道。雖然并沒有他畫竹那么聲名遠播,但他對蘭花的刻繪還是下了苦工并有一定藝術追求的。
《月壺題畫詩》徐渭仁跋
2008西泠秋拍
瞿應紹(1778~1849) 墨蘭冊
西泠拍賣曾上拍瞿應紹寫蘭冊十余幅,其中題畫詩格調高雅,諸如“澹絕如聞其香”、“率真處頗近自然”,與今日之蘭壺壺銘“同心之言臭(xiù)如蘭”有異曲同工之妙,甚至有一枚瞿應紹題畫印“結幽蘭以延佇”,可見其對蘭花的喜愛以及對蘭花淡泊高潔品質的理解與追求。
瞿應紹題畫印 “結幽蘭以延佇”
《月壺題畫詩》寥寥百余闕,其中大量為寫竹。寫蘭幾首詩歌,猶如幽蘭,埋藏在詩集中。
竹枝才畫畫蘭枝,空處還宜補一詩。
似覺花光太清冷,細風微雨餞春時。
一枝玉笛夢湘君,迸作先生腕底云。
讀畫似聞蘭氣息,仙毫早受萬花熏。
數朵幽蘭畫不真,是誰點筆出風神。
玲瓏花葉蕭疏竹,想見鷗波亭上人。
山窗夜靜賦湘君,月已三分秋二分。
瘦竹一枝傲松雪,墨蘭千葉比停云。
“君子永年”
隔世知己的君子之交
石瓢壺因其獨特的器型被稱為“壺中君子”,而子冶石瓢又靠著獨特的風格氣質以及優越的幾何學美感聞名于世。子冶石瓢壺身、壺把的三角形較之其他石瓢壺更為規整,清瘦的三角象征著銳意進取的冒險精神,加之壺面常伴的蘭竹刻繪,格調高致,讓它由內而外散發出挺拔俊逸、張力十足的書生意氣,這種簡約硬朗的線條美以及古拙剛烈的“骨力”,受到文人雅士的喜愛與追捧已是必然。
瞿子冶其人疏達豪爽且早入仕途,并不須以壺為生、取悅于人,唯愿完整淋漓地將自己的藝術構想與精神寄托以紫砂壺為媒介展現出來,他不受壺的面積所限,甚至常常橫書壺上,興之所致,外化于器,子冶壺便是瞿應紹對“本我”的表達,也是因為子冶深知取悅他人終不及取悅于自己,他任由自己天馬行空地展現物之大美,成就了經典的子冶石瓢,為清中期的紫砂器審美展開了一個新的藝術面向。
反觀唐云其人,作為鄰居的傅雷曾評價他“對藝術甚有見地,人亦高雅可嘉,為時下國畫家中不可多得之才。”從唐云的為人處事看來,也確實擔得“高雅可嘉”四字。他性格爽朗,為人俠義,珍視友誼。1950年,他的朋友若瓢在香港臥病欠債,他聞訊即赴港辦畫展,將賣畫所得12根金條相贈。藝術家身份的唐云篤行不怠,不僅注重自身藝術修養的提升,同時十分富有社會責任感,1938年他遷居上海不久,便曾舉辦“杯水畫展”賑濟災民,在他擔任上海畫院副院長和上海美協副主席期間,他也熱情活躍,參與舉辦了諸多展覽活動,為上海的文化建設作出了卓越貢獻。而生活中的唐云則更多地體現出他“高雅”的一面,他好“玩物”,好飲酒品茗,更是頗重茶器。唐云曾說,喜愛紫砂,除了實用,更是喜愛其細膩無釉,不同于金銀玉質的自然和樸質。物質性的賞玩中暗含著人文追求,唐云的審美取向已不言而喻。
由此我們便能萬分理解唐云對子冶壺喜愛的由來。唐云與瞿應紹,雖身處不同年代,也不像唐云與陳曼生一般同為“西泠人”“杭州人”,但處世哲學以及藝術審美上的相通也足以使他們成為隔世的知己,正如這把子冶石瓢所銘:“君子之交澹如水,同心之言臭(xiù)如蘭”,兩位藝術家雖未嘗交集但卻擁有相似的三觀,君子神交不拘泥于時空,而君子壺、君子蘭與制作、鑒藏兩位真君子的交集,或許便如同神秘的量子糾纏,相似的人事物終將相遇。
有趣的是,君子之交的世界線并未就此收束。唐云當年為幫助患病欠債的若瓢,只身赴港賣畫,滯留到1951年,而日后也正是若瓢法師作為“共同好友”,引童衍方拜唐云、來楚生為師,而這一件子冶石瓢,也在輾轉間從滬上到杭州,最終落定在西泠拍場,讓我們得以從童老師口中聽到幾樁軼事,其間種種,便俱是“君子之交”下的因緣際會罷。
2015西泠春拍
唐云(1910~1993)若瓢(1902~1976) 紅梅幽蘭圖
“同心千面”
文人紫砂的代際傳承
我們說我們要生活藝術化,唐先生老早就是藝術生活化了。
我把文人加入到紫砂壺(制作)講了三個過程:
一個就是陳曼生的,第二個就是玉成窯的,80年代唐先生帶動的文人參與紫砂壺制作應該是第三步,而且這個第三步應該說聲勢浩大,也是值得紀念跟我們后人研究的。
我是70年跟隨唐先生(學藝),學習他的書畫創作跟鑒定比較多一點。唐先生喜歡的藝術品太廣了,所以我也有點后悔,就我對唐先生這個壺上面的研究是不很夠的。當時我也收了唐先生的幾把壺,然后我到現在也在壺上創作,所以我銘壺、寫壺也刻壺。我呢覺得我們唐先生沒做(完)的事情,我們應該繼續把它做下去。
刻壺包括壺上寫字的角度,它是另外一個空間的。因為它的壺型本身很特別。它有現代感,又有傳統感,所以我覺得這個壺上創作到現在還有更大的前景,因為它是實用器,所以得到很廣的人群的關注跟關愛。所以我覺得這個壺銘、制壺的發展將來還是無窮盡的,因為很多年輕的人都(正在)加入到對壺的喜愛跟創作上面去。
——西泠印社副社長 童衍方
童衍方先生所提到的有關唐云的文人紫砂“第三階段”,始于上世紀70年代末唐云第一次制壺,任職于上海美術館的沈智毅從宜興帶了三把茶壺的泥坯回上海,由唐云作畫、沈覺初鐫刻,后歸藏上海美術館。到了80年代,唐云開始系統化地參與紫砂壺的設計和制作。他與“江南壺怪”許四海合作“云海壺”,許四海制壺,唐云銘壺刻壺,頗有曼生彭年珠聯璧合之勢,他還曾設計過諸多紫砂壺款式,他題寫的壺銘奇雋新穎,富有文學風采和時代精神。
四大皆空,坐片刻無分你我;
兩頭是路,吃一碗各奔東西。
唐云設計并題《掇球壺》銘
西泠歷屆拍賣中的“明星”瞿壺并不少,子冶擬南田筆意的汲直壺;致敬曼生公、滿刻種榆仙館集中詩句的石瓢壺,都表現著文人紫砂譜系在瞿子冶這一人物節點的“承前”之態,而本場這一件唐云舊藏的子冶石瓢,或許正展現了文人紫砂生生不息的“啟后”之姿,一代又一代愛壺、藏壺、甚至有能力銘壺刻壺的藝術家正在不斷加入這一陣營,連通古今脈絡,在“藝術生活化”的口號中共同探尋文人紫砂的樂趣。
縱覽西泠紫砂拍賣史,似乎與唐云個人收藏相關性極高,大彬、鳴遠、曼生……我們在追逐頂級紫砂壺的過程中有平行也時有交點,而今我們終于真真切切地入手了一把來自唐云先生寶藏的經典瞿壺。
從陳鳴遠探索切器、切用、切懷之壺銘,到后續曼生將文人紫砂的風潮推向制高點,到瞿應紹人壺合一的子冶石瓢,再到玉成窯、唐云的繼承創新,紫砂壺藝歷百年而不衰,正是因為文人紫砂的代際傳承從來不曾中斷,并且與時俱進,歷久彌新。漫長壺史中位于頂峰的藝術家們雖各有不同的性格面貌,但其本質是中國傳統美學和儒釋道文化浸潤下的赤子心與文人骨,他們時常相互致敬、自我觀照,千人千面卻能道同心之言,文人紫砂的發展便也在循環和交集中邁步前行。
在童衍方的回憶中,我們看到了他對恩師無盡的懷念,以及對繼續傳承發揚藝術收藏的期許與決心,今日之童衍方便如昨日之唐云,而今童衍方正在以金石學為基礎,在金石視野上開拓傳承紫砂藝術的新面貌與新方向。
童衍方,號晏方,1946年生于上海。書齋名曰寶甓齋。浙江寧海人。師從著名書畫篆刻家來楚生、唐云兩位先生。工書法篆刻,亦擅寫意花鳥,精鑒賞,好收藏。現為國家一級美術師、上海中國畫院畫師、西泠印社副社長、海上印社副社長、上海文史研究館館員、上海市書法家協會顧問。
童衍方書法作品
“煮酒品茗 翰墨陶情”
童衍方書法作品
童衍方紫砂作品
2020西泠春拍
童衍方題周呈飛制紫泥柱礎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