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時大小,茗理尋源
【楔子】綜觀拍賣場紫砂專場名,唯獨西泠拍賣“中國歷代紫砂器物暨茶文化專場”冠以茶文化之名。2018春拍大彬壺,大根之器,黃檗入堂,見證了時大彬婁東之游,從大壺改做小壺的轉變。
這個轉變背后,是文人紫砂的崛起,是晚明山人文化與茶書著作的興盛;勾連出日本明治繪畫巨匠田能村直入打造的青灣茶會盛況;以及明末黃檗派高僧隱元東渡弘法開立新宗,延續至今。文人壺,文化壺,可謂:
良陶一“時”,青灣不朽。法門覺海,調泥六通。
問有無意,清容重逢。汲浪東歸,素心調同。
▲2018西泠春拍
明·日本京都萬福寺舊藏、田能村直入自用時大彬制朱泥拼砂扁圓壺
款識:大彬(底款)
盒上書:直入道人愛玩。
說明:兩重木盒,黃布包裹。
6.2×15.3cm
此壺原盒盒蓋題記“直入衜(道)人愛玩”及盒內印戳殘痕
記載此壺不同尋常的藏傳經歷
關于時大彬,清代吳騫的《陽羨名陶錄》這樣記述:“初自仿供春得手,喜作大壺。后游婁東,聞陳眉公與瑯琊、太原諸公品茶、試茶之論,乃作小壺。”
陳繼儒給時大彬愛徒賜名
用的是自己最愛的岕茶的“岕”字
陳眉公也就是明代文學家、書畫家陳繼儒(1558~1639)。時大彬早年所作都是大壺,與陳繼儒等人交游之后,改做小壺。看起來這只是茶壺體量的改變,卻把砂壺從實用品升華到了藝術品。正如陳繼儒在文學上推舉小品文,砂壺由大轉小,倒有源源不竭之意,茹吐軒輊。紫砂與書畫詩文、金石篆刻融合,與茶文化相洇潤,出曼生風姿,那是后話。
明代徐渭、許次紓、屠隆、陳繼儒等山人對于鑒茶、選水都有著獨到的心得。“山人”是怎么樣一批人呢?他們資性穎異,風儀玉立,舉止軒揭,游蹤遍及天下。他們既不當官又不從政,卻出入相門和帥府。這些自由知識分子打透了生死關,參透了名利場,作為獨立文化人,他們比清客多一些瀟灑,比幕友多幾分自由——明隱陳繼儒,就是山人當仁不讓的執壺領袖。
陳繼儒在晚明,可是“現象級”的偶像。“眉公之名,傾動寰宇”,流行到什么程度呢,“遠而夷酋土司,咸丐其詞章,近而酒樓茶館,悉懸其畫像,甚至窮鄉小邑,鬻粔籹(jù nǚ一種古代的小吃)市鹽豉者,胥被以眉公之名,無得免焉”。出去喝個茶,抬頭就是眉公的大海報,甚至鄉下小吃店的老板也都知道他。在文人畫完備時期,像陳繼儒這樣才華橫溢的隱者,擁有明星般的影響力,可想而知,與之交游甚密的紫砂藝人時大彬,同樣也是“新聞頭條”關注的對象。
“時壺名甚遠,即暇陬(zōu角落)絕域猶知之...”(陳貞慧《秋園雜佩》)。
大彬icon,流行文化的寵兒
連明代的流行白話小說中,都有關于大彬壺的描寫,這倒和現在影視劇中的品牌植入有幾分相似。比如明末才子佳人小說開山之作《鼓掌絕塵》(金木散人編)、《拍案驚奇》(凌濛初著)、《歡喜冤家》(西湖漁隱主人著):“香幾上擺著一座宣銅鼎,文具里列幾方漢玉圖書,時大彬小磁壺,粗砂細做…”當時文人雅士以書齋內陳置“時壺”為榮,“幾案有一具,生人閑遠之思。”
“沙壺時大彬”被植入到情節曲折起伏的通俗話本《拍案驚奇》
比陳繼儒在世晚一些的周高起(1596-1645)在《陽羨茗壺錄》中透露了當時大彬壺的價位。一把五六兩重的小壺要用等重的黃金才能換到,他甚至退而求其次,搜集殘缺件用以自怡自悅。(周高起“供春、大彬諸名壺價高不易辦,予但別其真,而旁搜殘缺于好事家,用自怡悅,詩以解嘲”)
這樣的高價位,光有理念不夠,精妙的制壺雅技是品牌保證。在婁東之游前,時大彬就已經完成了紫砂工藝上的變革,因此才能“挾其術以游公卿之門”。他創作態度嚴謹,稍不如意,立即毀棄。同樣的,對于茶事,山人們有散逸的一面,也有嚴謹的一面。這里不僅是內行對于門道的較量,更重要的是茶友之間人格的探究:
“惟素心同調,彼此暢適…始可呼童篝之火,酌水點湯”(許次紓)。大名鼎鼎的張岱,就描述過他拜訪一位布衣山人閔汶水的經過。這位山人不論來者名頭有多大,純粹以是否懂茶來判別張岱是不是雅人。一旦被山人判別不是雅人,不懂雅技,則堅決不與定交。
宜興砂壺,茶書不可略過的一筆
明代編著茶書的風氣,始于嘉靖,興盛于萬歷。這一歷程,也正與山人運動的興盛相吻合。對于傲立晚明暢銷書榜單的《小窗幽記》、《巖棲幽事》,作者陳繼儒本人不以為然,說是“取雜事碎語”罷了,然而他編寫的《茶董補》,直接表現了茶葉種植、制備和品飲的專業知識,對于保存前朝茶文獻,更具有著重要的意義。正是晚明茶學著作的興起,對茶道進行了總結和提升,從而使中國茶文化進入一個新高度,這也是時壺受追捧的文化背景。
明代茶書行盛,萬歷中期成書的許次紓《茶疏》、程用賓《茶錄》和張丑《茶經》是中國歷史上最早論及茶壺的茶書,都將宜興壺作為代表性的茶壺,大彬壺更是精工至尊。“往時龔春茶壺,近日時彬所制,大為時人寶惜。蓋皆以粗砂制之,正取砂無土氣耳。隨手造作,頗極精工,顧燒時必須火力極足。方可出窯。”(《茶疏》甌注條)
明代飲茶,鐘情于散茶,飲法從煎煮法變為以沸水沖泡葉茶的瀹(yuè煮)飲法。受文人飲茶方式的影響而萌生改制小壺的想法,也因散茶之流行而日見其巧。高香大葉配紫砂茗壺為風雅標志,手執砂壺獨自浸溺于文章構思之中,成為文化人效仿的經典造型。
直入道人與日本清灣茶會盛況
如果現在到日本大阪的毛馬櫻之宮公園游玩,能發現一塊刻著“青灣”兩個字的石碑。這是日本文久二年(1862年)的遺物。
大阪櫻之宮公園的青灣碑,西湖水,西湖柳
此時青灣,彼時青灣,隔了一個半世紀
青灣,原來是淀川下游的一個小灣。豐臣秀吉曾命令出使明朝的使者從杭州帶回數壺西湖之水,沉于灣底,灣上移植了一批西湖的柳樹。隱元隆琦禪師曾飲此水, 稱之有西湖味,故青灣又有“西灣”之稱。后世變遷,青灣不存,只留下青灣碑,移到了現在的位置。碑背面的《青灣銘》介紹了立碑的緣由:發起人田癡卜居于青灣之側,日汲青灣之水烹茶, 有感于隱元禪師、賣茶翁、大枝流芳、上田秋成等先輩茶人對青灣之水的“賞評”,欲立碑“以垂不朽”,于是乞得本多忠明墨寶,勒石以作紀念。
田能村直入舊影
田癡,就是田能村直入(1814—1907),是著名畫家田能村竹田(1777—1835)的女婿。翁婿二人不僅能詩善畫,也是日本茶文化史上有影響的人物,都為推廣煎茶文化作出了值得稱道的貢獻。
青灣茶會是對社會公眾開放的,愛茶者不論職業差異,地位高低均可參加。開始規定是需要特別受邀,之后過客只需要投上名刺也可以參觀,甚至最后沒有名刺也可以觀覽,“投名刺而至者一千二百人,不投者則不知幾千人”,盛況可想而知。
田能村直入青灣自敘
田能村直入用圖錄的形式記錄了這兩次煎茶盛會,這就是1863年刊行的《青灣茶會圖錄》。圖錄分天·地·人三卷。一席是田能村小齋所畫,其余均為田能村直入的畫作,圖文并茂地描繪了兩次茶會的茶席名稱、席主人員所處位置、茶具茶葉、裝飾物件等還記錄了茶人參加茶會時即興所作的詩文。
“盧仝(tóng,同)正流”與黃檗東渡
按照明治時期美學家岡倉天心(1863-1913)的說法,中國茶史分為三個時期:唐代的煎茶象征著古典主義,宋代的點茶代表的是浪漫主義,明代的淹茶則是自然主義。
幕末時代的日本,風尚自由,茶文化在日本也進行著分流,要樹立起各自的正源。直入道人領銜的青灣茶會,以完全開放的姿態,確立了黃檗宗禪僧“賣茶翁”為偶像,梳理日本茶文化譜系,與在日本王公貴族之間流行已久的以千利休為“茶圣”的抹茶道分流。
黃檗宗禪僧“賣茶翁”
京都萬福寺內紀念賣茶翁之茶具塚
隱元禪師是日本禪界黃檗宗的始祖及煎茶道的始祖
隱元在日本影響力很大,皇族大名相繼皈依黃檗宗
《青灣銘》提及的前代中國茶人隱元禪師,就是隱元隆琦。在明末佛教昌盛的環境中,隱元隆琦復興福建黃檗山萬福禪寺,開出臨濟宗黃檗派。應長崎唐人邀請,隱元等黃檗派僧人先后東渡,弘法日本。隱元禪師的到來,打破了禪海的寂寞,京都黃檗山萬福禪寺由此而開,形成黃檗宗。
此次田能村直入自用時大彬制扁圓壺,即為京都萬福寺舊藏。隱元禪師當年創建京都萬福禪寺時,從名字到格局,一切寺規都依照中國舊制,促成了自鑒真東渡以來中日宗教界的又一次大型文化交流活動。和專注于茶道的禮儀的宗匠茶不同,沉醉于品茶風雅的日本“文人茶”,也處處透露著中華元素的氣息。《青灣茶會圖錄》細致地用圖文紀錄了茶席時擺放的文房四寶,比如曹素功的墨、端溪硯、孟臣罐、德化窯白瓷、南京窯青花碗,從而保證盧陸茶風繼承者的正統性,維護了黃檗賣茶翁“盧仝正流”的權威性。
京都黃檗宗大本山萬福寺,1663年建造完成
吸引各國信徒虔誠朝拜
最后提一個著名的茶梗,岡倉天心用典雅的英文撰寫《茶之書》,行文三萬字里只有五千字講到茶,在美國卻被引入高中教材。人們最終明白,看這本書不是為了去學習認識茶葉,而是去了解東方式的審美,從儒釋道,講到時間、空間、人。同樣的,西泠拍賣的紫砂專場也展示著自己特有的敘事風格,它不僅是珍罕的古董茶器的購買集錄,而是以茶為媒,雅志行道的心意與信仰。
尾水
時大彬棄木模,獨創“打身桶”成型法,在紫砂茗壺的泥料配制、成型技法、造型設計、署款題銘各個方面,多有創新。明代黃宗羲編撰的《明文海》中收錄明代文人徐應雷的一篇文章《書時大彬事》,記大彬“其人樸野,黧(lí黑色)面垢衣…性嗜酒,閉門竟日摶埴,始成一器”
這或許是時大彬早年的造型,用現在的眼光看,偏有獨立藝術家的氣質,如此不修邊幅,倒也與他獨門的調砂法一樣,不務妍媚,樸雅堅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