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心相“印”
有異乎恒泛者
民國二年(1913) 重陽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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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麥根路 Markham Road
一批批的貨物,從英商控制的閘北貨站,通過麥根路運(yùn)往租界。
對外宣稱腿腳不便、數(shù)月沒有下樓的沈曾植,在麥根路寓樓,與訪友孤清居士依欄四望。
遠(yuǎn)處上海灘的郊外,廣野木落。
已是過了花甲之年,想想身邊的熟人,鄭孝胥居海藏樓,避不見客。不斷發(fā)生的暗殺活動,讓梁鼎芬疲憊窘迫,又身無一錢,俄小屋以居。辛亥以來,本是朝中官吏的眾人,轉(zhuǎn)而避居上海,都做起了“寓公”。
沈曾植牽頭,僑居上海的遺老經(jīng)常相聚,自稱“超社”,取超凡脫俗之意。上海麥根路,被他們稱為“木根路”,取的是《離騷》中“攬木根以結(jié)茞”句意,自喻屈原的忠貞不二。
鴻鵲之聲四起,回響寥廓。
不知為什么,他突然想起唐代詩人王灣的詩句“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講的是北方人初到江南,所見景物非常新奇之意。江南一帶人文景觀,的確不同于帝都京城。
如此,不如就將寓樓命名為“海日樓”。想到這里,沈唱然自嘆:
匯萬象以莊嚴(yán)吾樓,資吾詩,誠有其不可亡者邪?
從小在北京長大,光緒二十四年(1898)母逝,他護(hù)棺回嘉興。不久被張之洞請到武昌,辛亥后,這位故仕途并不得意洋務(wù)派,選擇居住在上海。相比其他地方,這兒政治環(huán)境較為安全,或許,還可以重新集結(jié)力量,恢復(fù)他們理想的政統(tǒng)與文統(tǒng)。上海灘,也匯聚了書畫界一流人物,沈尹默、吳昌碩、陸儼少、來楚生……
沈曾植與“超社”的同伴“或縱清談,或觀書畫,或作打鐘之戲,或?yàn)閾衾徶鳌!苯?jīng)常參加超社活動的,就有自蘇州來到上海的浙江同鄉(xiāng),書畫大師吳昌碩。
將沈氏常服與朝服兩張照片并置產(chǎn)生出很強(qiáng)的命運(yùn)感。
竟能體會到在歷史潮流的奔騰回旋中,沈氏學(xué)識和才能顯示出獨(dú)特的光彩。
民國九年(1920)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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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威海衛(wèi)路
時(shí)代是難以逆轉(zhuǎn)的,至沈曾植北上進(jìn)京參與張勛復(fù)辟,歷史前進(jìn)的車輪又劃過三歲。
植根心底忠于前朝的情結(jié),化為吟詠書畫、校藏圖書消遣度日。
家中收到吳昌碩來信
乙盦先生尊前:讀巨著,歡喜欲躍,冠之拙刻,身賈百倍。‘延恩堂’九字印,容覓石勉為之,恐衰畢露,不足供大雅一哂也。復(fù)謝,敬頌著福。缶頓首。
前些日子,沈?yàn)閰遣T詩集所撰的《缶廬集序》,看來缶翁心中喜歡。也答應(yīng)了為沈刻“延恩堂三世藏書印記”九字印。
吳昌碩的詩集,從光緒十五年(1889)開始刊印,初錄鉛契,歷劫烽火。在好友劉承干的幫助下,《缶廬詩》如今重新加以刪削,增入新作,又續(xù)刊四卷,成木刻本《缶廬詩》并《缶廬別存》,可喜可賀。
序言中,沈曾植精到地將吳昌碩的詩與其書法、篆刻的關(guān)系概括為“奇氣”之所由,“翁書畫奇氣發(fā)于詩,篆刻樸古自金文,其結(jié)構(gòu)之華離杳渺,抑未當(dāng)無資于詩者也”頗合吳昌碩“老夫畫氣不畫形”的心意。
邊款仿佛給往事開取了具體的時(shí)間之門
民國十二年(1923)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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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吉慶里吳昌碩寓所
沈曾植養(yǎng)子沈慈護(hù),將父親生前所作“石室竹卷長三尺,山陰草跡編千文”一聯(lián)帶來,請吳昌碩題跋。一生交厚,摯友已逝,回想當(dāng)時(shí),沈?yàn)樽约涸娂餍颍约夯刭浺杂≈拢瑓鞘峡拗?/span>題曰:
瀚墨精神爽,山河壯氣道。
吾擾存一息,公已渺千秋。
忍負(fù)壯嚴(yán)責(zé),難禁涕灑流。
九原如可作,終冀活天游。
癸亥二月,慈護(hù)世兄自槜李來,出示先德尚書公病中所書椒聯(lián),展讀既竟,輒不禁老淚滲滲下。回思公囊昔為予序詩,推獎甚至,且有以予之聲音笑貌、詩情詩況莊嚴(yán)其詩之語。當(dāng)時(shí)雖遜謝弗迫,然心心相印,固有異乎恒泛者。不圖今日予頹然獨(dú)存,擾復(fù)強(qiáng)占但句,為公題此絕筆也,悲夫。
安吉吳昌碩,時(shí)年八十。
2017西泠秋拍
吳昌碩刻青田石沈曾植自用印
1919年作
印文:海日廔
邊款:己未秋為寐叟刻于海上,老缶年七十六。
出版:1.《苦銕印選》第四卷,方節(jié)廠輯,宣和印社原石鈐拓本,1950年。
2.《吳昌碩篆刻選集》P28,上海書畫出版社,1978年。
3.《明清篆刻流派印譜》P216,上海書畫出版社,1980年。
4.《中國篆刻叢刊·吳昌碩》卷五P141,日本二玄社,1981年。
5.《吳昌碩作品集——書法篆刻》P41,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西泠印社出版社,1984年。
6.《吳昌碩印影》P286,北京廣播學(xué)院出版社,1992年。
7.《吳昌碩篆刻藝術(shù)研究》P154,劉江著,西泠印社出版社,1995年。
8.《吳昌碩流派印風(fēng)》P103,重慶出版社,1999年。
9.《中國璽印篆刻全集·第四卷:篆刻(下)》P180,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
10.《近百年書畫名人印鑒》P86,榮寶齋出版社,2001年。
11.《缶翁印痕》P214-215,日本扶桑印社,2001年。
12.《西泠印社百年》P23,日本扶桑印社,2003年。
13.《吳昌碩印論圖釋》P263,劉江編著,西泠印社出版社,2004年。
14.《海派代表書法家系列作品集·吳昌碩》P256,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
15.《海派代表書法家系列作品集·沈曾植》P252,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
16.《中國鑒藏家印鑒大全》P476,鐘銀蘭編,江西美術(shù)出版社,2007年。
17.《西泠余響》P86,日本扶桑印社,2013年。
2.9×2.9×5.6cm
2017西泠秋拍
吳昌碩刻青田石沈曾植自用印
1919年作
印文:延恩堂三世藏書印記
邊款:乙盦先生正刻,七十六叟吳昌碩,時(shí)己未仲冬。
出版:1.《苦銕印選》第四卷,方節(jié)廠輯,宣和印社原石鈐拓本,1950年。
2.《中國篆刻叢刊·吳昌碩》卷五P141,日本二玄社,1981年。
3.《吳昌碩作品集——書法篆刻》P41,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西泠印社出版社,1984年。
4.《吳昌碩印譜》P251,上海書畫出版社,1985年。
5.《吳昌碩流派印風(fēng)》P103,重慶出版社,1999年。
6.《近百年書畫名人印鑒》P85,榮寶齋出版社,2001年。
7.《缶翁印痕》P216-217,日本扶桑印社,2001年。
8.《西泠印社百年》P23,日本扶桑印社,2003年。
9.《吳昌碩印論圖釋》P256,劉江編著,西泠印社出版社,2004年。
10.《海派代表書法家系列作品集·吳昌碩》P256,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
11.《中國鑒藏家印鑒大全》P477,鐘銀蘭編,江西美術(shù)出版社,2007年。
12.《西泠余響》P86,日本扶桑印社,2013年。
著錄:《沈曾植年譜長編》P486,中華書局,2007年。
2.8×2.7×5.9cm
二印均為沈氏晚年常用印。 “海日樓”為吳昌碩為沈氏所刻的第一方印。“延恩堂”九字印,曾收人《吳昌碩印譜》中,為殿后之印。刻印之事見于雙方來往唱和、題記、詩文稿中,后年重要出版已知達(dá)數(shù)十處。
沈曾植的學(xué)問以經(jīng)世致用為宗旨。除書法藝術(shù)的造詣、所藏善本名帖,如果將其置于晚清學(xué)術(shù)思想史,可以視為西北邊疆史地、元史、蒙古地理學(xué)研究的主脈。
沈曾植《自壽詩》有句:驀地黑風(fēng)吹海去,世間原未有斯人。或一語成讖。
但海日樓、延恩堂兩印,如風(fēng)中碑石,為新舊學(xué)人折射出恒久彌堅(jiān)的魅力。
沈吳二人交往 部分可考的記載
沈曾植為吳昌碩詩集所撰《缶廬集序》
就提到了重陽節(jié),“海日樓”得名,為吳昌碩詩集作序,并請吳為海日樓繪樓圖這件事。
缶翁詩序
余來海上,好樓居,居且十年。運(yùn)會變遷, 歲紀(jì)回周,春秋寒暑晦明之往復(fù)更迭,生老病死,成住壞空,一皆攝聚于吾樓堂皇闌楯之間。晨起霧濛濛,下視萬家,蕉鹿槐蟻,渾淪無朕......
嘗以重陽與孤清居士倚闌四望,廣野木落,鴻鵠之聲在寥廓,喟然相謂,匯萬象以莊嚴(yán)吾樓,資吾詩,詩誠有其不可亡者耶?它曰,屬缶翁畫樓圖,圖成草草不似畫,既裝褙而生氣迥出。余謂翁,子畫狀吾樓,狀吾詩已。翁數(shù)以長箋寫近詩遺余, 其詩橫逸如其畫。已又贈余刻本詩集,日:為吾序之讀其集。吾樓之狀況,疑若亦涌現(xiàn)于翁廬也者。翁既多技能, 摹印書畫, 皆為世貴尚, 翁顧自喜于詩......
沈曾植為《缶廬印譜》題辭,作長詩一章,提到:“識翁良恨晚,未得盡翁技。三字‘海日樓’,補(bǔ)遺續(xù)收未。”可知,吳為沈刻的第一方印為“海日樓”(白文)。
沈曾植題《缶廬印譜》
書契代結(jié)繩,邈焉上古始。
契以識其數(shù),書以著其意。
刀筆器則分,官物察匪異。
后代著述繁,六書日滋字。
古籀篆隸真,書家粲殊理。
刻字在金石,師說乃無記。
......
識翁良限晚,未得盡翁技。
三字海日樓,補(bǔ)遺續(xù)收未。
......
沈曾植應(yīng)吳昌碩之請,曾為《題缶翁畫卷》,全詩見《海日樓詩集》卷十一。
沈請吳氏繪《海日樓重諧花燭圖》,沈有《缶廬繪贈海日樓婚禮圖短章報(bào)謝》詩(見《海日樓詩注》卷十二)。
1922年夏,丁輔之編成《缶廬近墨》一集,由上海西泠印社刊行,沈曾植題耑。
檢《沈曾植集校注》就四首和吳昌碩的詩,《和缶廬題東坡像韻》、《和缶翁元日韻(戊午)》、《和缶廬重午韻》、《和缶廬老人韻(己未秋)》,就有“天畔老人休悵望,潛陽消息逗重陰。”、“高樓日暮聞吹笛,何處伊州按側(cè)商?”“私璽蒼然秦漢上,佳句復(fù)有江湖工。”等句。
1920年,日本雕塑家朝倉文夫慕名來華,與吳昌碩結(jié)成忘年之交。次年鑄吳昌碩半身銅像以贈。吳昌碩觀后,贊嘆不已,并轉(zhuǎn)贈西泠印社。杭州西湖孤山西泠印社社址,王一亭斥資筑缶亭于龕上,一時(shí)傳為美談。趺下有沈曾植書撰的《缶亭像讚》:(即照片中吳昌碩肩后方之石刻)
沈曾植題《缶亭像讚》
擊翁之畫,發(fā)揮其詩。
詩度他方,未繡弓衣。
畫合天倪,云垂?jié)秊a。
安吉一燈,分光日下。
懷鉛和墨,人人家家。
不會翁詩,踐跡乃差。
煒煒金容,我來自東。
苦鐵為銅,鉛淚在胸。
攻金朝倉,筑亭王震。
注際翹勤,禮翁若圣。
圣阿彌陀,嶙洞炳然。
代身陽邁,長侍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