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徐悲鴻,一般人腦子里頭一個出現的畫面,大概都是馬,或立于野、或孑孓于途、或風馳電掣、或低首徘徊,群起于風云塵埃之上,獨行在無何有之鄉……幾乎在每個百姓人家,悲鴻先生的馬,不但見諸于年畫、月歷、中堂等等一例印刷品,甚至于杯盤碗碟茶一枕一席也概莫能外。這樣的情景,今日自然稍減,但在80年代那個百廢俱興意氣風發的年代, 上至國禮下及日用百物,無往而不見的,最是悲鴻先生那一匹匹趹蹄而奔的馬。也是當時,關于徐悲鴻畫馬的教程不計其數,舉凡學畫的,大概都沾染過那么幾筆,這在陶冶風氣的同時,也為今日“徐馬”泛濫成災,但真跡卻百無一見的局面,埋下了伏筆。
徐悲鴻(1895~1953) 哀鳴思戰斗
水墨 紙本 鏡片 1942年作 91.5×59cm
說明: 張發奎上款。張為抗戰第四戰區總司令,此作即作于抗日戰爭時期,意義不同。
眼前這張《哀鳴思戰斗》,出自張發奎將軍府上,首見于香港一拍賣會,這也正是一代名將張發奎,最后的落籍埋發之地。張發奎不說允文允武,但打戰之外,寫得一筆好字卻是真的,筆者曾于數年前得觀其筆,內容不過一通文告,但隸篆兼修,在魏碑上下過的功夫顯而易見。而魏碑,也正是師出康(有為)門的悲鴻先生在書體上的家法,其鼎盛時期的畫馬之作,除了在造型上對西法的參習以及對真馬長期的觀察體會,顯然是魏碑的涵養與化育,才真正使之意態奇逸精神飛動,盡得雄健渾穆之美,成就此筆下常帶精神的悲鴻之馬,在唐宋以下馬必宗韓(干)趙(子昂)卻愈出愈弱的文人畫風外別開生面,濃墨淡掃,一提一按,給后人留下了這許多活潑潑的畫面嘆賞不至。
悲鴻先生與張發奎的交誼,前后情狀若何,歷史中并無太多線索,但僅就魏碑一道,張就大可能要擁躉于先生,這大概不是甚么問題。
再就1942(壬午,民三十一年)初秋而言,先生前有民二十七年書畫數十箱之伙寄于七星巖,中間曾有“誓作桂林人”之語,后有冬天入桂之舉,與當時作為四戰區司令長官駐蹕廣西的張發奎了無瓜葛的話,倒是真正令人奇怪的。不管是因為有所請托還是別有懷抱,這張上款“向華上將惠存”的馬圖,之出于先生親筆也在情理之中。
細論筆墨之前,此畫是否“別有懷抱”,我以為是大可以作一番思量的。自日寇入侵以來,這句節自杜工部詩中的“悲鳴思戰斗,回立向蒼蒼。”,雖數見于先生的馬圖,但當這句詩詞題寫在一張送給權傾一宇軍功赫赫的“鐵軍”領袖——當朝的二級上將戰區長官——的畫上時,卻不難從中看出更加復雜的意味。細審張發奎《抗日戰爭回憶記》,自40年昆侖關一戰敗北,中日對峙于粵桂,雖太平洋戰爭之局因美國的介入而露出了一線曙光,滇緬與西北也戰斗正酣,但就四戰區而言,拱衛大后方的重任使之不能也不敢輕易求戰,整個戰局是沈悶和尷尬的,以致于張發奎自己也稱這一段直到44年戰事再起之前的時光為“戰況沈寂時期”,并無奈的自陳他只能“在這個平靜的時期,做一些平靜的工作”。可想而知,曾以“鐵軍”之譽勇冠三軍的張將軍,斯時的苦悶,大概不免要因畫家這匹 “悲鳴思戰斗,回立向蒼蒼”的戰馬而變得加倍的深沈和難以派遣的吧!先生作此,亦勉亦針,亦安慰亦悲憤,亦同情亦不滿,對張發奎的心境,不知是何等蒼涼的體味啊。
此上種種,尚就畫外言之。但最后的真,還是要就畫中筆墨來尋求。
就此而言,這張“悲鳴思戰斗”,無疑是今日尚流落于民間的先生之馬中難得一見的精品。首先,全幅一則以濃墨渴筆勾掃首尾軀干,一則以淡墨輕按暈染軀身明暗,前者波譎云詭又筆力雄健,后者布置勻停而舉重若輕,各自只一筆帶出,這“兩筆一馬”,不但是先生巔峰時期畫馬的獨門家法,也正是后面多少人想學,但一學就破綻百出的地方;再者,中鋒走筆,提頓按掃,絲毫不見猶豫,無論是馬身的勾勒,還是馬鬃的橫出或馬尾的翻飛,張弛進退輕重緩急,非習碑圣手不能如此頓就;第三,馬首東望而馬軀西傾的姿態,非于馬有長久觀察并在胸中儲墨千萬張之人,才能處理得這樣自然輕松但又準確有力。
雖說先生存世馬圖真跡不慮數十百張,而構圖相近者也頗伙,但上述三方面均如此無可挑剔的,也并非所在多有,至于流落民間的,更是鳳毛麟角。而該馬尤其出彩的,大約有三宗,一是馬首的哀鳴之色,了無眉目,全靠墨色中半龁之嘴表出;再是馬鬃與馬尾,西風送筆,一派自然而酣暢淋漓;最后,也最重要的,是馬腿的剛健出力,雖腳下不著寸土,但畫者心胸中自有厚德,載馳載驅,已然不須多余筆墨來湊就!真所謂先生之馬,戰心未已!